從螢幕照進現實

　　雖然是一部七十年前的美國老電影，但是《憤怒的葡萄》全片的基調讓我看起來覺得是那麼熟悉，貧富懸殊，官商勾結，失去土地的百姓潦倒窮困，背井離鄉。馬克思強調「資本主義來到世間，全身每個毛孔都流著血和骯髒的東西」，在他的年代，他只能做如此說，因為那個時候他還看不到後世一些國家雖然在外觀上實現他的理想，實際情況卻並不比那些「毛孔流著血和骯髒的東西」的資本主義強到那裡去。我也只好理解為，在每一個國家實現工業化的過程中，人民註定是要被犧牲的群體，英國人「圈地」，蘇聯搞集體農莊，中國搞大躍進，追根溯源，都在追求國家的快速工業化，機器的齒輪一旦運轉起來就如同脫韁野馬。所以「骯髒」與否跟國家的意識形態是向左還是向右關係不大，跟國家及相關利益集團的現實利益卻直接掛鉤。

　　電影從離家四年的喬德回家開始，他驚奇的發現家裡正在準備搬走，而他的家庭在這塊土地上已經生活了五十年。在三十年代席捲美國的大蕭條中，俄克拉荷馬的農民紛紛破產，土地被銀行做為抵押品收回，然後賣給大公司。他們想要捍衛自己的土地，但是喬德的鄰居端著槍也阻止不了年輕人為了掙一天三美元而開著推土機來摧毀他的房子，如果他開了槍，「你就會被吊死，然後別人還是會毀了你的房子」。中國有句老話叫「故土難離」，在電影中俄克拉荷馬的普通農民對土地的感情同樣濃厚，他們世代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但在破產之後卻不得不離開。喬德的祖父在汽車即將啟程的時候還坐在門前的臺階上不願意上車，手裡抓著風化乾涸的泥土失聲痛哭。鄰居莫里也不願意離開，為了躲避警察，只能藏著，「在自己的土地上，我卻需要躲起來」。勞苦大眾的流離失所，現實的冷酷無情，樁樁件件令人動容。　　

　　支撐人在逆境中堅持下去的動力，只有希望。喬德一家十口開著七十五美元買來的舊卡車踏上南下加里福尼亞的路途，夢想在那裡找到一方樂土。在顛沛流離的漫長旅途中，祖父母相繼去世，妹妹的未婚夫也不辭而別，命運一次次將喬德一家逼到絕境。這裡美國的傳統家庭觀讓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宣傳中「人與人之間關係冷漠」的美國，家人的彼此愛護、包容、互相扶助，讓他們一直堅持到達目的地。另一個值得一提的是普通美國百姓的熱情和慷慨，特別是喬德父親帶著兩個孩子進加油站的餐廳買麵包，他表明白己的窮困，有尊嚴地要求買一個麵包，好心的老闆和女服務生，慷慨的卡車司機，其實都在間接幫他的忙。

　　這部影片的左傾意識是顯而易見的，相對影片中出現的窮困流民，開著漂亮轎車、衣著體面的富人和警察是兩極分化中高高在上的那個階層。他們互相勾結，以極低的工資騙取窮人為他們打工，當有人出來揭露他們的盤剝，富人對此不以為然「你不幹就別幹，想乾的人有的是」，警察就更是直接了當地要以「搗亂分子」的罪名抓人。說了真話，揭了老底，就是「搗亂分子」，就要抓人甚至殺人，對工資過低表示不滿，得到的是「想乾的人有的是」，那一刻我真是時光穿梭七十年，不知道什麼電影什麼是現實了。喬德一家在果園裡找到工作，摘一籃水果五美分，全家老少齊上陣，忙一天只掙一個美元，勉強果腹，這對他們來講，已經勉強可以度日。所以他的老友凱西勸他和他們一起罷工，爭取更高的工資時，喬德表示不願意參加，只想好好過日子，不想惹上是非。但是在老友凱西被果園警衛毆打致死之後，罷工失敗，事實果然如凱西所說，老闆把工資壓低到一籃二點五美分。

　　老闆的殘酷壓榨，現實的冰冷無情終於驚醒了喬德，想起凱西跟他說過的話，覺悟到只有鬥爭才能改變這個社會的不公正。喬德在和母親告別時所說的那段話，無異於對當時整個美國社會的檄文，他對母親說：「也許凱西說得對，一個人並沒有他自己的靈魂，只是一個大靈魂的一部份，那麼……那也就不要緊了，我就在黑暗中隱藏中，到處都有我。凡有飢餓的人為了吃飯而鬥爭的地方，就有我在場，凡是有警察打人的地方，就有我在場，我希望凱西知道，人生氣大叫大嚷的時候，我就陪他們嚷，餓肚子的孩子知道晚飯做好的時候哈哈大笑，我也會陪著哈哈大笑。我們老百姓吃到他們自己種出的糧食，住著他們自己建造的房子的時候，我都會在場……」這樣看起來近乎說教的話語在整部電影中卻顯得順理成章，是任何一個普通人在面對主人公這樣的悲慘命運時都會有相同感受，凡此種種打動人心之處使這部電影成為上世紀四十年代美國電影的不朽經典。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樣一部無情揭露資本主義貪婪本質，描述美國社會黑暗並且具有強烈左傾意識的電影在蘇聯居然審查沒有通過，不允許在蘇聯放映。因為電影審查員們認為電影中美國最底層的窮苦百姓都擁有一輛卡車，這明顯是在「美化資本主義」。我替他們說一句心裡話：你們怎麼不都餓死？這樣控訴起來就更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