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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鹿

2010-12-03 21:33:40

被夢嗆到的伊薩克爺爺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野草莓》( Wild Strawberries , 1957) 是英格瑪·伯格曼( Ingmar Bergman) 黃金時代的巔峰之作, 也是他所有作品之中國際影響最大的一部。
    影片主要講述的是老醫生伊薩克在獻身醫學界幾十年之久後終於將領取榮譽獎章,於是開車前往多倫多。在兒媳的陪同之下,伊薩克經歷了一系列夢境與現實交織的過程,並在對往事的回憶與對現實的反思中結束了旅程。
    伯格曼說「電影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十分特殊的具有強制性的美學體驗,我們可以把它視作一種幻覺的形式,類似於白日夢和夢的體驗。」如伯格曼所言「沒有任何藝術手段能如此像電影一樣表達夢的特質。當電影院的燈光熄滅,白色的閃著光芒的螢幕向我們延展開來,我們被拋進了故事之中——我們成了夢的參與者。」不過, 普通的夢與電影中的夢是不同的, 現實中我們不能直接體驗彼此的夢, 只能間接地通過彼此傾訴體驗它們, 而在電影裡我們可以共賞同一個夢。電影本身就像是白日夢,在這種對現實生活的再現於比喻中,我們經歷著不同的夢境,體味著各種精神世界的精華與糟粕。
    《野草莓》中幾乎有有三分之一的篇幅都讓人沉浸在伊薩克的夢境之中。
    人有時在重壓之下會被夢嗆到——即雖然在夢中,卻彷彿知道自己在做夢,並且能聽到和看到週遭的一切,只是怎麼也醒不過來。這是一種被夢嗆到的狀態,分不清夢境與真實,夢魘籠罩著真實,真實被淹沒在夢境的混沌之中。人在這種狀態之下是無比掙扎的,彷彿縱覽著生活中痛苦的全貌,想從中擺脫,但卻孱弱無力,動彈不得。《野草莓》貫穿始終的就是這樣一種被夢嗆到的狀態,在噩夢啟示下開始認識與反思自己的過往,卻發現在其中越陷越深,一頭栽進了深不可測的迷潭。
    夢是通往潛意識的一條密道, 人透過對夢的分析可以窺見自己心靈的內部、探究潛意識中的慾望和衝突, 佛洛伊德便用對夢的釋義的方式去解析的人類心理學,如此夢就成了人生的啟示錄。而伊薩克的夢不僅涵蓋了意向性的誇張成份,也包括對過往追憶的現實題材的夢,他在夢中穿梭而行,努力回憶,努力找尋,並接受了現實與夢境的雙重審判。這次領取榮譽之旅也成了他生命的總結之旅。
 
序幕之夢
    一個白髮老人走進了一條怪誕的巷子,抬頭看鐘,鐘上沒有指針,蒼白的臉上寫滿了迷茫,像是一個遲暮老人走向油盡燈枯的終點。他在街上躊躇徘徊,忽然看到一個黑色的背影,他走向他,他轉過來,一張扭曲的臉面目可憎。接著黑衣男子突然倒下,在地上爛成一攤。時鐘響起,像是命運的警示一樣迴蕩在街上,老人向前走去,張望著,像是在探索著接下來的命運。一輛無人駕駛的馬車駛來,磕到了路燈,停在他眼前。它搖晃起來,發出了轟隆隆的聲音,接下來從馬車上掉下來一具棺木,好奇心驅使他走向它,棺木里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了他。他驚恐地像棺木里看,躺在裡面的,竟是自己。
  這是一個極為特別的角度。「自我」彷彿從身體中脫離出另一個自我,看著自己,人只有在夢境中才能體會到這種奇妙的感受。而在影片一開始伊薩克的這個夢,恰好拉開了自我審視的序幕。
    首先,他面對的便是死亡。伊薩克在這個夢中無疑被一種死亡的氛圍包裹著,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他已走向了人生的盡頭,一切在不久之後都會塵歸塵,土歸土,不會再有半點喘息留在世上。也就是在這個應該平靜下來的生命時期,往往會出現對一生旅途的思考與反省,和對自我的懷疑。

旅程
    旅程一開始,兒媳對伊薩克說了這樣一番話:
    「伊薩克叔叔,你這個自私的老頭。你極端蠻橫,剛愎自用,以老式的禮貌和魅力作為偽裝。在你和善的外表下,你內心硬如冷鐵。我們已經認清你,你哄不了我們。」
    這段話尖銳刻薄,像把利劍直插人心。伊薩克驚詫了,這些話竟然出自至親之口。這是對他人格的巨大諷刺與否定。
    伊薩克是個成功人士,一生受到許多人的誇讚與追捧,是人們心中的典範。而在自己的親人面前,他卻是個冷漠的老頭,言辭淡然,缺乏感情,對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好像都不怎麼放在心上。當兒媳像他尋求幫助時,他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他的心中並不想為家人分擔煩惱,因為他不想也為此煩惱。
    可見兒媳的話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對伊薩克最直白的定義。

蘋果樹下
    伊薩克的夢境之旅又回到了他的童年,一所今日已面目全非卻在夢中依然鮮活的小屋。
    旅程的前半程, 伊薩克駕車帶瑪麗安來到了自己童年時度假的夏日別墅, 別墅今年沒有
人, 窗子被木板封了起來,別墅前面有一小塊野草莓地,伊薩克靠在其中一棵老蘋果樹下進入了白日夢的狀態: 在這塊野草莓地上, 伊薩克看到了薩拉, 她正采著野草莓, 準備送給阿龍叔叔做生日禮物, 伊薩克極力想與薩拉打招呼, 可是薩拉根本聽不見他講話, 「薩拉, 我是你堂兄伊薩克, 我很老了, 當然, 我不像以前了, 但你根本沒變」。這時候西格弗里特出現了, 他舉止輕佻, 直白大膽地向薩拉表達著愛意, 甚至魯莽地親吻了薩拉, 讓薩拉既憤怒又興奮, 但同時又使她油然而生一種背叛伊薩克的罪惡感。
    伊薩克能夠直視著這些,聆聽著這些:
    「伊薩克是好人, 敏感、有道德, 他想我們念詩, 談論來世, 演奏鋼琴, 他只想在黑暗中接吻, 他談論罪惡, 他的思想高度太可怕了, 我感覺毫無價值, 我不否認, 我毫無價值, 但我有時覺得自己比伊薩克更老,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雖然我們年齡一樣, 但我仍然認為他是個孩子。西格弗里特如此大膽, 令人激動。我想回家, 我不想整個夏天都待在這裡成為雙胞胎和她們嘲笑的對象。我不想這樣。可憐的伊薩克, 他對我那麼好, 一切太不公平了。」
    伊薩克在夢中見到了自己生活的全貌,不僅如此,他還見識了生活的背面——那些在往昔歲月中看不到想不到聽不到的生活種種,而這些全在夢中真實再現了。
    影片用此手法讓伊薩克重新走進自己的過往,也讓我們窺探到一個老者最深處的自己,即一個高談闊論,帶著偽善面具的自私老鬼。

審判之夢
    旅程的後半段,伊薩克又一次進入了白日夢。夢中林子裡成群的鳥在嘶嚎, 伊薩克回到了童年嬉戲的那片野草莓地, 但周圍的野草莓不見了, 它們全被裝在了薩拉的籃子裡。
    薩拉:「 你照過鏡子嗎? 伊薩克? 那我讓你看看自己像什麼樣子, 你是個快要死的焦慮的
老頭, 但我還年輕,雖然傷害了你的感情。」
    這些話毫不留情的直指了伊薩克年華已逝,處境不佳。
    接著她又說道: 「你知道太多, 卻不知道任何東西」。
    這又是對伊薩克斬釘截鐵的定義。因為在這裡伊薩克清楚地得知自己對於生命本身一無所知。
    薩拉急速跑到了死樹下面的嬰兒床旁, 嬰兒正在啼哭, 薩拉抱起嬰兒, 哄著他說: 「 可憐的小東西,睡吧, 孩子, 別怕風或鳥兒, 也別怕海浪, 我在這緊緊抱著你, 別怕。很快又是一天, 沒有誰會傷害你。我陪著你, 抱著你。」
    這裡的嬰兒暗指了伊薩克, 從而印證了白日夢中薩拉告訴夏洛塔的那樣———她經常覺得自己比伊薩克年長。其實他不過是個感情上並不成熟的孩子。
    薩拉消失了,伊薩克在夢中又迎來了阿曼,對他進行了一番測試。
    伊薩克的測驗以瑞典的學生考試為形式, 通常這一測驗在主考者面前進行, 教師會當眾詢問學生並給出成績。然而, 夢境裡角色的位置完全是顛倒的,伊薩克被當眾詢問和測試, 學生在主考席上觀看。夢境巧妙地運用了伊薩克的醫學考試, 以此展示了一次對伊薩克基本人性的測驗。
    伊薩克的三次測驗都以失敗告終, 測驗的結果為不合格, 阿曼判伊薩克有罪,並在判決書上寫下了「無能」。
    接著伊薩克又在夢中看到了妻子與別人偷情的景像。這一幕中,展現了伊薩克從未對妻子關懷過,連看到她與別人通姦也無動於衷。
    他在自己的夢中看到了自己的冷漠無情,還有就是,孤獨。
    此時,伊薩克完全正視了自己的一生失敗,承認了自己的無能。

最後的夢
    伊薩克又回到了夏日別墅前的一小塊野草莓地上, 家人們正忙著上快艇準備繞半島航行。
薩拉發現了伊薩克, 她快樂而親切地跑到老伊薩克身邊告訴他: 「已經沒有野草莓了, 阿姨
    讓你去找你父親」, 可是伊薩克找不到自己的父母, 年輕的薩拉微笑著對他說:「來, 我幫你。」薩拉的手握向了伊薩克, 他們共同望著家人嬉戲的場景, 並露出了幸福的笑。
    充滿光明的結局並不是影片的最終去向。旅程結束,伊薩克對生活的意義有了新知。可是夢魘依然在盤旋著,他並沒有得到最後的救贖。伊薩克不是一個徹底的冷漠派,他的所作所為只是一種對待世事的逃避。他是一個真正的悲觀主義者,這樣的結束彷彿只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安慰。
  
    我們成了醒著的夢者,約等於瘋子。並且打著噩夢的飽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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