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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詩--Poetry

诗/诗情/生命之诗

7.8 / 13,561人    France:139分鐘 | USA:139分鐘 | Argentina:139分鐘

導演: 李滄東
編劇: 李滄東
演員: 尹靜姬 Nae-sang Ahn Da-wit Lee Hira Kim Yong-taek K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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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聲走

2010-12-03 22:08:09

《詩》,卻道天涼好個秋


楊美子自從報名了一個「寫詩培訓班」之後,就經常焦慮地問別人,「怎樣才能寫出詩呢」,「靈感從哪裡來呢」這之類的問題。同時她也得悉她的外孫夥同幾個同學強姦了一位同校的女生,最後導致了這名女生的自殺死亡。在培訓班上,老師教她詩要寫出內心直接的感受;同時也教她詩是要尋找美的。但這兩種教誨在她的內心起了矛盾,她心中的愧疚感是如此劇烈,如何才能化之為美的詩呢?

初看李滄東的《詩》,它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由韓國老影后尹正姬飾演的楊美子,似乎也顯得有些做作——她愛寫詩,總是刻意要尋找那些可以入詩的材料,水槽里待洗的碗碟,手裡的蘋果,樹椏間漏下的陽光,她都擺出張開雙臂好似要迎接隨時降臨的「詩意」的姿態,實在是為賦新詩強「覓」愁。

如果她真的只是這麼一位附庸風雅而無詩才的老太太,那她倒真的有可能寫出幾篇還能看得過去的詩章。但是問題是,她確實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敏感心靈與悲憫情懷,她的寫不出詩,不是詩情耗竭,而是情至深處,乃至無言。但楊老太太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有滿腔的至情與愧疚,但她又敏感地覺察到,若把這種情感入詩,這對那位死去的少女又意味著什麼呢?她遲遲無法下筆直接面對此事。

楊美子的這種情感遭遇,其實早有先哲概括過,「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阿多諾如是說。在別人的巨大悲痛面前,你的藝術面臨的第一個問題不是創作問題,而是倫理問題。這和杜甫的「文章憎命達」有所區別,前者是指面對別人的苦難,後者則是省視自己的人生。這時我們才發現,這部名為《詩》、大部份劇情也圍繞「詩」來展開的電影,其實和主人公怎樣寫詩或者詩寫得怎麼樣都沒什麼關係,甚至和詩本身關係也不大。它那條看起來是副線的故事,即美子的外孫強姦少女致死,才是整個故事的核心。這種表面與內在的主副線對位,顯示出了李滄東高超的編劇技巧——未怪它獲得今年坎城的最佳編劇。

讓我們從影片表面上的主線入手,來看看這兩條線是如何連接在一起的。影片中美子有一個筆記本,用來記錄她在日常生活中的點滴感悟。片中她一共拿出來五次,第一次是在施害者家屬開會的時候得悉外孫的罪行。美子並沒有在會上說什麼話,其他施害者家屬毫無懺悔的言辭令她如坐針氈。她起身來到戶外,對著一叢雞冠花,寫下了「血一樣紅的花」短短一行字。這其中的憤懣、懺悔和鄙夷,似乎任何直接的控訴都顯得太過無力,顧左右而言它幾乎成為了最後的無奈。就像辛棄疾「如今嘗盡愁滋味」的時候,只能「卻道天涼好個秋」了。而此時「奧斯維辛」的倫理問題,在這裡就找到了一個堅實的情感基礎,因為有些事情你確實不能做,但這種不能做卻不是由外在的倫理約束所帶來的,恰恰相反,這些倫理約束是經過千百個富有良知的心靈所共同構建的。就像美子,她未曾知道這其中的曲折,但是情感和良知本能地告訴她,她只能顧左右而言它了。

在影片接下來的情節中,每次她拿出筆記本的時候,就是她的心靈受到此種震撼而卻不能自由抒發的時候。這種對心靈的自我束縛,正是她為死去的少女所做的懺悔。第二次,她來到外孫的學校,看到他們毫無愧色地、無憂無慮地踢球,她寫下了:「鳥的歌,都唱些什麼呢?」這近乎天問式的問題,表達了她的困惑與迷茫——她無法理解這些少年在想什麼,為什麼害死了人還可以這樣「自由」。當然影片中也未給出答案,但李滄東顯然對電視是頗有微詞的,片中愚鈍的外孫多半時間都在看電視。

第三與第四句話可以連在一起看,在醫生告知她身患阿爾茨海默症的時候,她寫了「時間流逝,花朵凋零」,此時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於是她來到那女孩縱身一跳的橋上,來到屍體飄零的江邊,她似乎與已經死去的女孩有了某種超自然的溝通,她拿出筆記本,凝神,握筆,但是終於空白。天亦知言語無能,便落起雨來,滴到紙上,像是人的淚。

全片的高潮出現在美子與少女母親見面的那一場戲。這也是全片中最富「詩意」的段落。美子受其他家屬的請求,去看望受害者的母親——一位市郊的農民,以說服她接受賠償的金額。但少女母親不在家,正在地裡幹農活,美子於是信步走向田壟。路上,她看到一棵杏子樹,枝頭掛滿了杏子,熟透了的已經掉了一地。美子撿起一個,放進嘴裡。此時,她寫下了第五句話:「杏子摔到地上,為了重生而甘願被踐踏。」

此時的美子,被眼前的美景所折服,她的心靈希望能夠以最大的代價來換得自由。經過愧疚與懺悔,現在需要的是代價。但並不是金錢那麼簡單。

美子在田間偶遇了一位婦人,膚色青黝、貌容樸素。她們嫻靜地交談著天氣、收成和杏子,陽光照進每個開著窗的心靈,一切是那麼的平靜,簡直可以以此為題材來創作一首靜美的田園詩。但是導演最殘忍的地方也正在於此:這個婦人就是那位少女的母親——最美的景緻里有著世間最大的悲痛。美子在告別之後才意識到這一點。是美子的潛意識沒有讓她去認出這位她該謝罪的人。她只敢偷偷地去看少女學習過的學校,偷偷地寫這些辭不達意的「詩句」,她已經在心裡懺悔過無數次,但碰到真人,她說不出那句對不起——這個時代的對不起已經變得和寫詩一樣廉價。她要以行動說出這句對不起。

美子最終的決定是把外孫交給警察。她也曾給過她外孫一個機會,她把少女的遺像擺到他的面前,以期能引起他的主動懺悔,但是他並沒有,他繼續看他的電視。最後的結果是他應得的,正如片中一個詩人說詩的死亡是它應得的。

影片的結尾,美子寫出了她的第一首詩:「你能收到那封我不敢寄出的信嗎?我能給出那次我不敢做出的懺悔嗎……」這首詩意淺白、技巧樸拙的小詩,卻是美子深深醞釀的一曲悲歌。美子不是詩人,她沒有詩人華麗的辭藻和高超的詩技;但她又是真正的詩人,因她敏感而悲憫的心靈,因她懂得詩藝的邊界,也因她這份自我救贖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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