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悲劇改編成杯具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陳導在訪談中說，要讓故事「回歸人性」，就重構了整個救孤故事。
——就好像現在很多導演都在做的，「回歸人性」，這並無可非議。過去主流價值觀倡導下的電影總是充斥著那些刻意拔高的價值觀和虛無的價值。我們的確需要回歸人性。但是似乎導演們矯枉過正了，回歸人性並不等於規避崇高。 事實上，崇高是真正發乎人性的精神境界。

先說說人物形象。
《趙氏孤兒》原作是一個典型的悲劇。但是電影並不是。讓這個電影真正面目全非的不是關於韓厥和趙氏孤兒等人的改編，而是對程嬰這個人的扭曲。

首先，程嬰的形象從一個意志悲劇英雄，變成了逼上梁山的報復者。意志英雄的核心是他主動做出了崇高的選擇。陳導覺得這個不夠人性化，於是改成了陰差陽錯之下，程嬰意外妻兒殞命，然後為了報復屠岸賈決定養大這孩子。這個改編從情節來看，主要基於兩個巧合的推動，一個是恰好抱走的是趙家的孩子，還有一個是恰好公孫杵臼沒能將程妻和程子帶出門。
——也就是說，程嬰的行為幾乎不是出於他本人的動機，而是隨波逐流，純屬意外的杯具了。而如果沒有動機參與，這個人就沒有絲毫特別，換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做到。前面的鋪墊沒做到位，最後的交子看起來面目模糊，更像試探而非犧牲。

而程嬰的悲劇核心是什麼嗎？不僅是家破人亡，要是僅從家破人亡一點來看，趙氏全族要悲劇得多。程嬰的悲劇是家破人亡後還要忍辱含垢地活下去，被所有人唾棄成忘恩負義殘害忠良，投靠權奸的叛徒小人。而這一點也和程勃被收為義子這條情節完美結合：程嬰和好友公孫商量好由程嬰向屠岸賈假告密，而程嬰在告密的時候向屠岸賈謊稱怕自己的孩子因自己而被世人唾棄，要求他將遺孤收為義子。
結果程嬰不僅沒有被世人唾棄，還被眾人報以無限同情。浪費了一個極具張力的悲劇情節。

再說說關於其他人物的改編。
首先是詭異帝韓厥。
原作是類似於《殺廟》中韓祺的角色：一個良心未泯的忠將，為了忠義兩全，選擇自殺。這種非常古典價值觀的情節在戲劇尤其是誇張的戲曲里沒有問題，在複製真實的電影裡，要想呈現出來很難，因此非常理解導演的改編企圖。
——可是，韓厥，電影裡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忠嗎？幫助主上謀害皇帝；又背叛主上，被砍一刀後陰謀報復。
義嗎？從一出場就一直在心安理得地喪心病狂著，唯一可以表現其義的情節，對趙姬的惻隱之心，也像是被那一跤摔的。——而那個明顯有破綻的建議下，也佐證了他確實摔得有點狠的。隨後十餘年的打醬油生涯，更看不出一點存在價值。
——虛構角色，形象越豐滿越成功，而形像是由他動機與行為構成的。電影中的韓厥，動機模糊，行為弔詭。基本可以說的完敗。

然後是醬油帝公孫杵臼。
原作是程嬰的好友，擔心程嬰的幼子遭殃，主動要求將之帶入深山，程嬰向其透露自己計劃：由公孫向屠岸賈假告密，然後程嬰犧牲自己和兒子。這時公孫說了一句非常深刻的話：「趙氏先君遇子厚，子強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
——這句點名了程嬰悲劇的核心：和忍辱負重地活著比起來，慷慨赴死都是一種解脫。
然後在程嬰帶屠岸賈來公孫家搜嬰兒一段中，公孫對程嬰的破口大罵也是非常有戲劇張力的情節：程嬰強忍著對老友的不捨，公孫預見著程嬰以後的坎坷，充實到要爆炸的感情下，兩個人演一場以生命為道具的反目戲給仇敵看。
——而電影當中，公孫的角色清淡到抹布一擦就沒了。
一共兩個有意義的情節：駕車出門未遂只是說明了他王命鐵旗也有不濟事的時候；以命相搏也沒保住孤兒更是一場情感缺席的犧牲。
話說回來，如果陳導覺得原作中程嬰的選擇不人性不合理，那麼為什麼又讓公孫這麼不合理的死去？

程勃的形像在電影中被大大強化了。導演似乎想藉此表現自己對復仇的反思，從情節來看，借鑑了人藝話劇《趙氏孤兒》的情節。
戲曲情節中的程勃形象比較單薄，就僅僅是完成復仇而已，忽略了報仇和報仇的對像是其養父這個倫理怪圈。而話劇中，他是一個傳統價值的推翻者：不承認自己的身份，不想報仇，甚至不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程嬰失望透頂，在朝廷之上，在晉靈公，屠岸賈，程勃面前說清了當年的真相。而晉靈公在表示要大書特書其功績之後，將程勃帶走，留下程嬰和屠岸賈兩人在台上。
而劇本用一句話完成了對程勃形象和心態的塑造：
程勃：（彷彿得到了巨大解脫，匆匆忙忙地）爹，乾爹，那孩兒就先走了。
——至此，復仇的價值觀徹底崩塌。

從電影中可以看出來，導演試圖塑造出一個既不虛無主義，也不完全忠實於古典忠義復仇觀念的程勃。導演讓他有懷疑（上戰場前的不相信），有反叛（以死相逼為屠岸賈要救命藥），最後又回歸（復仇）。導演的想法是非常好的，事實上如果成功做到了，那麼不僅程勃的形象更加豐滿，電影的內涵也會更高一層。可惜的就是，程勃的懷疑不是基於價值信念選擇，而是兩個敘述人的失敗；而反叛又與最後的回歸衝突：已經可以為乾爹犧牲性命了，為什麼最後能毫不猶豫的選擇復仇？

而程勃的成長過程除了增加一點笑料之外，幾乎沒有意義。從大程勃的表現來看，儘管受屠岸賈「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一個人」欺騙，儘管在得知程妻死於屠岸賈手後有了一個像徵長大的行為，但真長大後仍然信賴屠岸賈；儘管受「不把他當敵人就沒有敵人」的無敵教育，最後仍然毫不猶豫的選擇復仇。
——從某些角度來看，情節的發展幾乎是相互矛盾的。

說完人物，再說說電影的硬傷：那個脫胎於豫劇《程嬰救孤》的情節，做的很精細的「畫影圖形」（就是程嬰畫的漫畫），壓根在情節中就沒有用上。
同樣出於豫劇的電影最後一幕，見到家人的幻影，也讓人不禁想到《十面埋伏》里，「沉而再生」的小妹。

《趙氏孤兒》幾乎是筆者最喜歡的劇作，情節精彩內涵深刻。很遺憾陳導的電影沒有完全成功，但是他在敘事角度上的探索和嘗試是非常有價值的。感謝陳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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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說下評分，電影從一開始一直到趙家全滅，整個電影都情節緊湊充滿張力情感充沛，可以給89分，連上全片就只能給6分了，再和各種珠玉在前的版本比較一下。就杯具了。。。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