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成血、其甘如芥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首先要說題目的前半截兒跟某本名字類似的書沒關係，只是這個句子在看完趙孤後一直盤旋在我腦海中。
怎麼說趙孤這部電影呢？突然想到古代文人說：其甘如芥——可偏偏芥菜是苦的，怎麼能說甘呢？但趙孤確實是這樣的，其甘如芥、甘苦相雜。
咱先從不好聽的說：有人說這部戲看了失望，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想要去看的是快速的節奏、緊張的敘事、人物的跳脫、情節銜接的應接不暇……我敢說你一定會失望，因為陳凱歌還是那個倔強的文藝青年（文藝青年不是我說的，是黃曉明說的呵呵），他沒有把趙氏孤兒拍成話本或者茶館裡說書人一拍堂木的演義。趙氏孤兒的電影是什麼？它是詩（絕對不是梨花體或者小四同學式的憂傷明媚！），再通俗點也是一首散文詩，它需要慢慢浸潤的去體會，而不是一腔獵奇地去窺看。所以，失望或不失望不過是對風格的界定。陳凱歌的作品我看得不多，所以我對於回不回歸的話題不敢下斷言也沒有興趣，我只說，這是一首詩，你要讀，就耐心，讀不下去，也沒啥。跟有無文化沒關，跟心境有關。所以我想分享的，是一個以為自己會讀不下去、卻到現在都沒有出來的一個觀眾的體會。提前預告，文章分析點都集中在程嬰和韓厥身上。

我同意昨天看到的說法，總覺得前面的部份有點太緊了，好像寫詩的時候在不太恰當的另起一行。不過確實細節足夠震撼，特別是趙盾身邊屬下的忠勇。而我真正被震撼的瞬間，是鮑國安老師在車裡扶帽的那一刻——所有的驕傲、尊嚴、從容和對於結局的坦然接受都在那個瞬間傳達了出來。話又說回來趙家的驕傲和權傾一時確實有些飛揚跋扈的感覺，荒唐的君主、僭越的臣子以及包藏禍心的將軍，想來那個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這個也是一種太普遍的存在，也就會有因此引起的無數殺伐。

有句話，叫把日子過成了故事，那麼趙孤的電影就是把故事演成了日子：在經歷了前期的緊張和揪心、生離死別和痛苦抉擇，15年的歲月就開始慢慢展開。程嬰不虧是醫生，他為自己慢慢熬了一鍋藥，這藥熬起來很慢、喝起來很苦，關鍵是他不知道這是毒藥還是解藥，不知道這最後是毒死了仇人還是難為了自己。一個小人物被命運推到了掌握大局的邊緣，又被推到了一個細密的局中，再慢慢熬自己的心機、忍耐、仇恨、還有愛。他為什麼不敢在屠岸賈面前喝酒？怕酒後吐真言啊，可是漸漸的，被磨出來的日子也變成了習慣——恨是一把鈍刀，磨著磨著，也就不覺得疼了。我突然有了一個很奇怪的想法，程嬰越到老年衣服的顏色越淺，最後是一襲懾人心魄的素白；我一開始理解為他自己在給自己穿孝，後來又覺得，這好像他的人生，被一把刀割破了身體，血在一點點淌出來，不會死，卻一點點失去，直到最後，血流盡了，只剩下蒼白如紙的殘生。

於是迫不及待要說黃曉明的韓厥了。先說前期的美將軍沒有給我多大的震撼（那個扮相太狐狸了近乎妖，我反倒不驚艷了），倒是說話的感覺很讓我喜歡：心機、詭譎、虛偽、殘忍、冷酷——這些感覺都在那寥寥幾句的台詞中傳遞出來，比韓厥更冷酷和心機的角色只有武田了吧，但是武田又不是曉明的原音，所以這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不再是我習慣的溫和貼心而全然是稀有金屬的冷硬時（我不知道咋回事就想到稀有金屬這個比喻了……），真的十分驚喜。PS：我這邊的觀眾對他出場沒有太大的驚呼，倒是程嬰要帶孩子跑莊姬交代話的時候，遠處韓厥的身影出現，身後的觀眾忙不迭的低聲說來了來了，好像是看到了大灰狼噗~~~~
其實韓厥在說謊的時候我有點替他著急：他幹嗎說孩子跟著莊姬一起死了啊，肯定會檢查肚子的不就露餡了，他就說莊姬死了孩子知道被誰帶走了不就完了……可是轉念想，他只是在那一刻存了一絲僥倖，也許，也許不會被發現，那孩子不存在，那就最安全了。所以為什麼好人在最初會受害？因為好人都有點傻，沒有壞人的聰明。可是這個世界的希望，不就是被這些傻支撐著嗎？

之前看過一些採訪，曉明對於韓厥的解釋是本心向善，其實我對此是有保留意見的，我一直覺得到了後期程嬰是復仇的阻止者，韓厥才是推動者，因為他的恨意更重，再說之前除了他自己，其他人也是如此解讀的。但是直我看到電影我才知道曉明是對的，起碼他演的韓厥就是如此。
被他震撼的第一次是知道真相時那隻看到趙孤的眼睛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和他的另一隻傷眼對比著，那一刻對心靈的撞擊格外強烈。然後就是那一跪，但此後，韓厥的感覺就開始變得淡定起來。沒人知道他這麼多年是怎麼熬過來的，程嬰起碼還有個孩子一個目標，但是韓厥呢？仇不能報、秘密還要守著，人生從有到無一落千丈，身如孤鴻無處歸所。他看起來近乎玩世不恭的樣子藏著難以想像的隱忍。他對程嬰說，你做夢那一刻我甚至覺得他更早比程嬰知道：這一場復仇是做不到的，所以他又對程嬰說， 你對這孩子不公平，他也許從那一刻就沒有真的想到趙孤可以復仇。他不讓孩子把秘密說出去，與其說是保全自己，不如是保全那個孩子。但他也是個人，讓他完全不想復仇也是不通情理的，所以才有了他在程嬰演戲太過嚇跑了孩子之後、那句近乎無語狀態下的「他跑了咱怎麼弄啊……」，那裡不笑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啊……（他那句自然放鬆的流露讓我特別驚喜。）PS：他對程嬰說你對我公平麼，八年了……的時候影院裡沒人笑……
於是從將軍到近乎落拓劍客的韓厥沒有糾結，他一直是淡淡的表情，淺淺而戲謔地笑，笑程嬰笑勃兒也笑自己。仁義在那個年代總是要付出代價的，而這一切，他收了，雖不甘之如飴但也慢慢學著雲淡風清。當那個絕美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的一刻，當他知道程嬰的妻兒都在一場浩劫中喪命的瞬間，他就知道了人生的最大悽慘已經發生在別人身上，於是他似乎已經懶得提及自己的痛苦了。

真正讓我愛上韓厥的一瞬，是在趙孤嘲笑了一通兩個大人的「胡言亂語」、P顛P顛地找自己乾爹去上戰場之後，程嬰是茫然的——他大概有些輕鬆，因為那個孩子已經不需要去面對那麼殘忍的現實；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怎麼面對了，他不知道怎麼面對地下的妻兒，也不知道怎麼面對面前這個曾經飛揚絕艷如今一無所有的韓厥。
但那一刻韓厥是釋然，他笑，他笑話程嬰十五年白費功夫了，他的預言已經很成真，笑15年的恩仇突然變成了一個回不去的傳說。但是他也笑著說了一句：「還有我呢。」——那一刻，是他在給程嬰給自己還有地下的所有趙家人一個交代。我記得看過一個故事，一個人說復仇，卻苦無機會，於是有人給他創造了機會，在他的仇人面前揮劍，就當他殺死了仇人——復仇為了什麼？復仇了又會怎麼樣？當復仇終於成功，人生的夙願得了，以後的日子該怎麼繼續？世上最苦的事莫過復仇，因為殺人也在殺己，太多人在復仇成功的瞬間完全崩潰，因為太過執念反倒不知道自己今後如何成活。但是韓厥沒有，他射出了那一箭，他有交代了，他也告訴了程嬰，仇人把孩子救了，至於以後，程嬰會不會給藥救仇人，早就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不，我絕不是說韓厥偉大，他只是從傳統的將變成了俠，他只是懂得如何放過自己。所以我想把其甘如芥送給韓厥，那芥菜再苦，他也笑著嚼了15年，他早就看透了結局，所以，他笑著接受。黃曉明在這其中表現出來的狀態我無法形容，因為那一刻他不是黃曉明，他只是韓厥。

最後回到程嬰——程嬰對韓厥的那一抱，影院裡也沒有笑，因為那看起來不像擁抱，更像是在一種虛脫無助的狀態下找一個支點。仇人死了嗎？死了，也許死了，程嬰便也茫然。他的人生終於被抽走了最後的支點，他說不清是無憾了，還是徹底沒有了目標。這一點，他沒有韓厥清醒，也不可能比韓厥豁達，韓厥失去的是自己看似華美的人生，他失去的卻是至親骨肉。他做不到韓厥的豁達，或許在那一刻，他對人生已經放棄了。他帶著趙孤站在屠岸賈面前，他只求這孩子平安，因為，無論這是誰的孩子，都是僅剩下的最後的希望。他是無意間做到偉大的，而他的偉大，也只是為了解脫。
憂傷緩慢的流過15年的歲月，終於變成了血，程嬰最後的牽掛也隨著血液流淌出來，倒下，與這個世界做了最後的告別。還是那個緩慢的速度，趙氏孤兒這首詩也終於到了結尾，變成了6個點的省略號，似乎沒有終結。所以，我依然沉浸其中，不願走出。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