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的情緒 趙氏孤兒的笑（劇情篇）

        這世界最容易被傳染的是什麼？答曰「情緒」。
        從沒有想過，《趙氏孤兒》這部被譽為世界級的「傑出悲劇」，在她的故鄉，卻被稱為是一部「令人發笑」的電影，當人們頻頻用「爆笑」、「笑場」來形容她的時候，這情緒就如病毒一樣，慢慢潛入了我們的潛意識。
我不想說這是誰的悲哀，人性的東西很難用這兩個字來概括，其實我們也並不是不想安靜地坐下來好好欣賞一部作品。只是，不管是在什麼年代，都有太多自我的意識在作祟，總有人在別人還來不及出聲的時候搶先發言，以證明白己的存在感。甚至，有時都不是為了存在感，而僅僅是為了宣洩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如從之者眾，便有一種道不明的滿足感。
但，如真的從之者眾，也充分說明我們是一個壓抑已久的民族。
在這樣的大前提下，曾激昂如鬥士的陳凱歌開始變得謙和，這謙和卻有一種令人心酸的意味在裡面，一些敏銳的眼睛發現，陳凱歌的退讓並非是一種妥協，很大程度上只是為了保住自身的安全，就如同一個勇士，在與世俗對抗的過程中，命都沒了還拼什麼？在陳凱歌看似平和的外表下，那顆堅韌之心其實從沒有變過吧，始終堅持著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
於是當燈光黯淡，電影正式開演，大多數人就忘記了笑或者不笑的選擇題，到底是陳凱歌，他的作品擁有一如既往的強烈情緒，讓我始終被故事牽引，時而搖頭，時而嘆息，時而倒吸一口冷氣。這電影裡的殺與被殺都一樣，全部有著自己無以言表的傷心。
意外的是，在我毫無防備時，這悲劇竟也可令我笑出聲來。然而往往剛一笑完，心口就一陣鈍痛，然後和影片裡的人物一起，陷入一種輪迴般的悲傷里……

一笑那註定滅亡的宿命
確實沒想到，在電影的開場，我會看見一個滿臉堆笑的晉靈公，他皮笑肉不笑地對著屠岸賈說出自己對趙家的羨慕嫉妒恨。只一眼，便從那笑里望見晉靈公的刻膚之痛，和他的抑鬱不得解，那一刻我便知趙氏家族註定被消滅。
這世上真正的聰明人並不多，如東方朔、曾國潘這樣功高蓋主，最後卻急流勇退，既保全君主顏面，又保住了自己性命和體面的人，真可謂寥如星辰。
而那些功高鎮主、驕奢狂逸的人們卻前赴後繼，他們都有著一個相同的結局——一步步走向滅亡。從這個角度說，晉靈公恨的也並不是趙氏家族，因為沒有趙盾也會有屠岸賈，他們都是一丘之貉，都是「聯合起來讓寡人不痛快」的權臣，這些權臣令他即便貴為一國之君也毫無尊嚴可言，所以他咬牙切齒地笑，笑裡藏刀地笑，恨不得其中一個能殺了另外一個，剩下的那個最好也不得好死。
電影裡有個細節，趙氏家族得勝回朝，晉靈公像個孩子一樣用彈弓驚了戰馬，這報復的手法是如此幼稚，卻讓他有一種難得的快感，九五至尊卻只能以這種方式來宣洩自己的情緒，於是在這部電影裡，我並不同情趙氏家族和屠岸賈，我只同情這個笑著死去的一國之君。這便是陳凱歌電影的魅力之所在，在他的電影裡，你可以恣意的去愛一個人，去痛恨另外一個人，但也許你同情的落腳點，卻在一個不怎麼起眼的角落裡。
縱觀陳凱歌的電影，細枝末節處都散發出一種宿命感，人們不知自己會在哪一個人物的身上，在哪一個凝固的瞬間就突然被觸動，然後唏噓得不能自己。

二笑那利己主義的犧牲
在這部影片的前半場，「犧牲」成為最大的主題。無論是晉靈公的猝死，趙朔父子的被害，還是莊姬的自殺，公孫杵臼的一命換一命，他們的犧牲都來源於自身的執念，唯有程嬰妻與子的暴斃是沒得選，韓厥絕美容顏的被毀並非心甘情願。
然而死去的人們並未就此消失，他們用自己的死有力地推動那些活著的人們繼續「犧牲」。當新國君問屠岸賈怎樣才能沒有敵人時，屠岸賈微微牽動的嘴角訴說著他對這個問題的無力感。因為在殺死敵人的那一刻，他自己也成為了慾念的犧牲品。
天下無敵只是一個幻象，最大的敵人始終存在，那就是我們自己！
可笑而又可憐的程嬰卻以為自己的犧牲不會被白費，所以執著地開始復仇，並且想出了「殺心」這樣狠厲的終極報復手段。可當他面對韓厥那句發自肺腑的拷問：你對孩子公平嗎？程嬰無言以對，並由此看到自己靈魂深處最自私的一面，原來這復仇不只是為了趙氏家族，更是為了他自己。也因為如此，暴露自身人性弱點的程嬰顯得更為可信，故事也因此更有嚼頭。
是啊，最善良的人們被徹底傷害後，往往擁有最狠厲的報復本能，哪怕將自己也作為這報復的犧牲品。
所以我更欣賞韓厥，他不像那傳說中的忍士，即便被主人毀容仍然忠心耿耿。他為虎作倀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搶奪趙氏孤兒也只為了生存，他選擇釋放趙氏孤兒證明了他的善良本性。這樣的人往往並不陰暗，所以他的復仇更為簡單直接，不陰毒，不黑暗，他的利箭直指仇人的心臟，他敢作敢當，不牽扯他人做陪葬。

三笑那似有若無的結局
當韓厥乾淨俐落地搶走孩子，卻一腳踩在程嬰扔在地上的魚兒身上，就在他滑倒的瞬間，孩子戲劇般的回到程嬰手上。此時，大家都做會心的笑。笑很多看似不可逆轉的事件，卻常常因為一個毫不起眼的細枝末節，顛覆了所有結局。
每個故事都有結局，《趙氏孤兒》的結局自然是大仇得報，意外的，這復仇卻沒有想像中的酣暢淋漓，壞人死得並不那麼痛苦，好人也沒有死得其所。我想陳凱歌並非故意要混淆好與壞的界限，所有這一切都源於他對人性的深刻剖析。沒有人會覺得自己是壞人，也沒有人稱得上是好人，好與壞，往往就在一念間。
一念之大，山河依舊身已猝，這是趙氏家的悲劇；
一念之恨，夢想破碎人惆悵，這是屠岸賈的悲哀；
一念之差，風吹雨打似浮萍，這是程嬰的大悲涼；
一念之仁，人生崩塌心猶在，這是韓將軍的領悟。
那麼，他們中究竟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相信我們已看不清，他們自己也迷惘。當韓厥偷襲成功，那一身的大汗淋漓讓程嬰淚如雨下，兩個人相對無言，沒有他們想像中大仇得報的釋然。事已至此，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就連那多年的仇恨，也被時間磨得似有若無。
可笑到最後，陳凱歌將「死」作為一種告別形式，在剪不斷理還亂的人性糾葛中，強行讓《趙氏孤兒》與觀眾說再見。但那關於人性的思考卻還沒有結束，這，便是《趙氏孤兒》送給我們的最大禮物。

曲終人散了，腦海里還一再浮現晉靈公那咬牙切齒的笑，趙盾父子不可一世的笑，程嬰望著妻與子時幸福的笑，屠岸賈面對小趙武時慈父般的笑，韓厥心知肚明的冷笑，莊姬那宿命般的笑……這些笑臉是那麼的值得紀念，一笑，便是永遠。
有時候悲劇就是一出人間喜劇，而最極致的喜劇，實質是悲劇的另一種表達形式。所以我不想用悲天憫人的眼光看待《趙氏孤兒》這個故事，只想再一次表達對陳凱歌的敬意。所有真誠地講故事的人都值得尊敬，難得他還在世俗的詬病中，讓我們可以強忍悲痛，微笑著去看一部悲劇，由此，還能夠悲慼地欣賞所有的人間喜劇。
這，便是陳凱歌帶給我們的情緒……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