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空城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快開場時才放廣告，而且不多，算是體貼觀眾了。不過最後一個關於「藏山」（註：藏山，趙氏孤兒獲救後，傳說，程嬰帶著小孩躲進了深山，此山即藏山）的廣告，牽涉著電影的同時打出「忠義之鄉」的旗幟，有點叫人受不住，但願電影不要只談忠義吧。

好在，陳導和編劇們也是這麼想的，他們有考慮所謂忠義在今天的可接受度，做了人性化處理。但這人性化處理與現代同步之時，也唯有削弱程嬰的形象了。開場很是轟轟烈烈，權傾朝野的趙門堂而皇之招搖過市，老子腰板硬，兒子也不差分毫，身懷六甲的莊姬公主，只想著給即將出征的丈夫送行，竟不顧沉重的身軀瀟灑了一把。從這一細節看，趙氏後來的滅門是其來有自的了。勢大招搖，眼下無人，太過張揚，老子兒子霸氣了一路，做媳婦的也沒有沉下心為夫家想過。所有人都耽於眼前的美好。樹大招風，危機四伏。

這危機裡頭，編劇確實花了些心思，處理得很好。失落的權力、美人，莫名其妙的折腰，種種宿怨，極簡練地閃回；密室中的陰謀秘計，處心積慮，蓄勢待發。准劊子手屠岸賈那點隱忍和權謀，令人刮目。

而後便是前半場的高潮來臨，趙朔凱旋之日，便是趙家滅門之時。這裡頭頗有些可圈可點之處：那一只能辨忠奸的犬獒，那一隻悄然釋放的蚊蟲，那一抹結了死契的殷紅……國君轟然倒塌，趙氏轟然倒塌。那一位令人敬畏的趙家義士，一腔熱血奮勇護主，殺出重圍以身作車輪，完全是生於義死於義了。滾滾塵土掩忠魂，駿馬折斷前蹄，趙盾和車伕被暗箭射中，訇然落入蟄伏逃路的陷阱，氣絕當場。繁華富貴，忠肝義膽，到頭來一場空。這一刻，趙氏孤兒和義士程嬰正在誕生。

趙氏孤兒的出生和被救是勢在必行，程子只是匆匆來世間一遭，程妻的出場只為安撫幼子靈魂。程嬰這位千古義士，在這裡是一步步地不得已，不由分說地被捲入政治鬥爭的漩渦。他是個在權貴之家登堂入室的市井名醫，而非趙朔的摯友，他是被行醫所至、被莊姬被妻子被公孫杵臼被屠岸賈推進了不得已，而非自覺自願的挺身而出。老婆死了兒子死了，落得個趙氏孤兒和傷心客形影相伴。他悲憤地釘起妻兒曾短暫停留過的內室，扭曲的仇恨正在燃起。

他要復仇，他不能讓妻兒死得不明不白。他抱起趙孤（後來的程勃歷史上的趙武）毅然投入屠岸賈的門下。

「我為什麼要收留你！」「因為你欠我的！」

屠岸賈的嘴角有一絲笑意，他政治上的權謀面對個人竟蕩然無存。

那大手一摔嬰兒閉氣，程妻悲慟欲絕，雙膝蹣跚，那一刻拾劍的動作被後方刺來的利劍阻絕。

難道那一刻屠岸賈沒有一絲懷疑？如果收藏他人遺孤是出於道義，那麼遺孤被害懷抱他人小孩的婦人至於拾劍反抗復仇心立見？她並非如此高士啊。那無力的反抗除了用母愛來解釋還有其他？

從這一刻開始，權奸變成了仁慈的老爺爺，餘生即將弄孫為樂。

 
「有一天我要把他帶到你面前，告訴你他是誰，我是誰。」程嬰的宏圖背後費人思量，若他真是忠真是義，何以不奉行莊姬的遺願，讓孩子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直接從天堂墜落的莊姬，生於富貴死於富貴的莊姬，難道到死的那一刻還沒看透權力場，反而希望死裡逃生的孩兒重入死門，再歷血雨腥風？）

莊姬已逝，程嬰尤在。這片子如《梅蘭芳》般急轉直下了。

程義士沒有走正途，他選擇了先施恩於人後植怨於人，他打算有朝一日，讓趙氏孤兒和死敵屠岸賈一起萬劫不復：認賊作父，而後手刃仇敵，大快朵頤的老故事啊。作為養父（「親父」），程嬰沒有一點點內心鬥爭，那一點點小波瀾全送給了震懾於「小趙朔」英姿的屠岸賈。這邊廂，乾爹煎熬了，「親爸」不煎熬。乾爹為了救乾兒縱使猶豫還是拔劍了，而親爸的從前全花在那一個個夜晚和「小丑」韓厥的私談上了。其中種種人性，除了屠岸賈方面還說得通外，其餘曰韓厥、曰程嬰、曰程勃，莫名其妙處，一個勝一個。

片中韓厥早年是屠岸賈座下一驍勇，因追殺趙氏遺孤不成，反吃屠岸賈一刀，差點瞎了一眼。這刀傷後來為程大醫生治癒，韓厥每每從後堂入程宅，長期與程商討刺屠大計。這裡有諸多疑竇。

其一，按說韓厥應該是個德高望重的人物，在為趙氏一門翻案時起了關鍵性作用。這裡紆尊降貴，成了屠岸賈的鷹犬，奉屠之命血洗趙氏一族，何以忽動惻隱放初生嬰兒一馬？因為莊姬是皇族公主？因為莊姬貌美，傷心處更哀艷淒絕？還是因為嬰兒頭頂有天使光環驅走了韓大將軍的魔障？

沒有哪一點能令人信服。趙家三百號人，相信死在韓厥手下的並不少，他何以網開一面，放虎遺患？

其二，韓厥奉屠岸賈之命前去趙家清洗，他置上司之命於不顧放走趙氏孤兒，是他違令在先。屠岸賈給他一刀而並未取他性命。他就此恨上屠老爹？那一刀是懲戒，至於後來屠是否通緝他，片中無考。

其三，他要殺屠岸賈，可以想各種各樣的辦法，卻不務正業，坐視程嬰的所謂計謀，毫無貢獻地浪費了十五年。

其四，他對程嬰說，讓趙武（程勃，趙氏孤兒）和仇人屠岸賈朝夕相對，以後再讓趙武殺屠岸賈，對趙武是不公平的，卻並沒有阻止程嬰的計劃。

結論，片中的韓厥是個莫名其妙的存在，讓人懷疑導演和編劇小看觀眾的智商，要靠韓厥來提醒觀眾，程嬰的做法是不人道的。或者就是，純為一張插科打諢的明星臉，美其名曰娛樂觀眾。

同樣的，程嬰其人其行也起了相當的娛樂作用。（葛大爺一出馬，就算什麼都不做估計也要笑倒一片了。可惜當年的《活著》不能公映，要不葛大爺也不至於百分百定格在諧星上了。題外話，暫且不表。）

程嬰本該是個忍辱負重大義凜然的忠義之士，片中為了詮釋其真實的人性，反倒將其塑造得不忠不義了。不忠，他本是一介草民，無端端被捲入政治鬥爭，並沒有「忠」的由頭；不義，他撫養趙孤，父子倆雙雙投入屠岸賈門下，讓趙氏遺孤拜仇敵為義父，而後謀劃趙孤的驟然蛻變手刃寇讎，未免過於殘忍。與其說是為趙氏一門雪恥復仇，不如說，這麼多年他只為自己的妻兒死得不值而煎熬，一心想利用養子為自己的親身骨肉復仇。說難聽一點，即使養條狗都會有感情，趙家遺孤頂著他親兒程勃的名喚他作爹十五年，難道他對他就沒有一絲感情？他就那麼捨得，從不猶豫？他唯一擔心的，就是假程勃是否能接受當年替了他的是真程勃，他程嬰的親身兒子，為此他煎熬他磨心了不止一次。

這趙家骨肉程嬰養子也非常人。想當年和他義父屠岸賈躺在金盞花叢中父慈子孝的「恩愛」模樣還令人唸唸難忘，他身為當事人卻毫不糾結，之前還為了義父瘋狂地跑去養父那裡索要救命丸，一轉眼工夫就在真相面前放棄了所有的愛，沒有任何內心衝突，即刻拉著程嬰的手前去向義父追討前債。按常理，豈不該情緒衝撞一番，聲嘶力竭一番，捶胸頓足一番？換了正常人，總該痛苦憔悴又煎熬，在復仇與否上鬱結難解吧。

為了塑造人性而失卻真實的人性。這無謂的忠義故事復仇故事未免太小兒科了。

荒涼的電影，陳導再一次複製了《梅》片的喜感，唱了一回空城計。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