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人生華麗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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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
她一直羞低著頭
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
他沒有勇氣接近
她掉轉身
走了

婚姻是一種悖論

1962年，香港。他們相遇。她穿著藍底紅花旗袍，優雅自持。第一面，他只來得及看一眼素顏的她，她便轉身離去。這是一種華麗的開場，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有著怎樣的結尾。命運將他們放在一起的瞬間，就已經註定彼此都不會再簡單。這是兩條不相幹的線，開始交匯。
同時租房之後，是同時搬家，並且同時只有他和她來料理一切事物。他們的伴侶選擇同時消失。這是否是一種暗示？她穿著暗格子藍花旗袍，從容地忙碌。幾次三番傢俱的搬錯，都被他和她直接坦蕩地解決。沒有拖曳，沒有多餘。而當他和她發現藏在暗處的不屬於他們的私情時，卻異常猶豫和糾結。之前的坦蕩俐落消失無蹤。
她的背影，那樣美輪美奐，與他檫肩而過的瞬間，勝過所有歲月的悲歡。日後她獨自一人時，回憶起這些背影的交錯，是否會後悔當初沒有停下腳步。她總是略帶憂傷地盛裝走過，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美，走向只屬於她的無盡黑暗之中。他，會不會有那麼一瞬間，看著她的背影，微微難過。
如果一個女子的美沒有人來欣賞，她只能在黯淡的歲月之中獨自盛放，凋謝。不會留下一點痕跡。對她而言，他到底是不是對的人。沒有人知道，她甚至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
她穿著灰色條紋旗袍，與那個她稱之為「我先生」的男人說話，氣氛是與旗袍相稱的黯淡，兩人之間的關係沒有絲毫溫度與眷戀。灰色的冷靜中性，只會讓心在繁世中死去，而不是復活。無法看見她內心氣息的流轉，似乎在那些泛黃的歲月之中，她只是其中一種繞樑三日的旋律，不需要具備自身的情感。
婚姻是一種悖論，人生最大的悖論。圍城內外的他們，與對方玩著你捉我藏的遊戲，樂此不疲。婚姻的本身就註定它得不到它最初的承諾。如果本質是一種交易，如果說只各取所需，也許它可以維持到使人心甘情願去相信程度。就怕它的本質其實是空洞。那是來自內心最深處的孤獨，生命的黑洞，逐漸吞噬所有微光。
她的內心，是否充滿對自己的不屑與憤怒，卻又從不顯現。她為老闆在他的情婦和太太之間周旋，看似左右逢源，但卻有著極大的漏洞。連她都可以看出的變化，不管是男人的領帶還是態度，老闆的太太如何能不知。不過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彼此周旋，直到她在自己的圍城之中崩潰。那樣優雅從容的女子，只能抱著別人的先生失聲痛哭。也許她是在內心堅持懲罰自己，她在別人的圍城中犯下的罪孽， 終在自己的圍城中得到懲罰。
她麻木無情地接受，卻又兀自幻想得到救贖。

一種難堪的相對

當她獨自穿行在去麵攤的那條長長的臺階，一步一步走下去，再一步一步走上來，不急不緩，依舊是盛裝的她，毫無敷衍。她從不敷衍自己，也從不敷衍生活，有女人嫉妒不滿，「去買個面都要穿得那麼漂亮」。她依舊我行我素。她的美已經超越了容顏與身體。
重點在於她的態度。不偏不倚的莊重，不說不問的優雅。而她又十分簡單，她反覆說，我們不是他們，我們不會。如果真的如此，那麼她的可貴之處就在於，她成功地騙過了自己，天衣無縫。
她的背影，完美玲瓏的曲線，貫穿了電影的始終。
她清楚自己的位置與態度。她始終與生活保持著距離，進行嚴格的自我約束。寧願每晚獨自走過長長的階梯去買面，也不與房東太太一起吃豐盛的晚餐。她一眼就能看穿其中的空洞。她寧願擁有真實，哪怕獨自一人。房東太太的晚餐會豐盛而喧鬧，她明白在其中極其容易丟失自我，她不會給自己絲毫墮落的機會。她十分清醒。那些盛大的繁華，不過是空虛的幌子，她一眼看穿。所以她不會進入假意的狂歡。人世的溫情，她不相信。那是一群人的孤單。
她也從未邀請他去看電影。儘管他表露或者暗示他可以。她總是獨自去看，然後獨自回來。她明白，如果沒有人能夠安慰她，她寧願清醒面對事實，而不是像其它人一樣，隨手抓住一根稻草就以為可以救命。她從不需要任何幌子。
他的太太在電影的始終，都只有一個背影，使人猜想和疑問。無疑的是，她是那樣美貌的女子，他曾經深愛的女子，同時也是一個冷漠無情的女子。對於蛇的誘惑，她像夏娃一樣地屈從。也許比夏娃還聰明，懂得討價還價。為什麼她只有一個背影？因為她只有身體，而沒有靈魂。她是人世中茫茫人海被淹沒的一個而已。不需要有任何容顏和立場，甚至態度。
而她的先生，同他的太太一樣，也沒有完整地出現過。或是聲音，或者一雙皮鞋。輕佻，世俗。他們是殘缺的人，如同蟻蟲般活在世上，抑或說，只是存在於世上。他和她都是完整的人，卻同時找了一個殘缺的人相伴，或許曾相愛，這是否是另一種命運的暗示。
想來曾經也都是真的愛過，也僅僅只是愛過。重點不是愛，而是過。
然而在這個圍城之中，得到的也並不只有失去。
否則人沒有耐心和耐力去努力維持。必有某種補償，以緩和激烈衝突不安委屈的內心。她有先生送的各種時髦衣飾，化妝品，香水，皮包，電器。作為一個女人，這種滿足可以維持一生那麼長。女人可以沉浸在對自己外表美麗之中而忽視其餘的一切，這種痴迷，男人永遠不會明白。所以，永遠不要小看一個最新款皮包。
而他的太太也給他殘餘的溫情，不是愛情。也許是深夜的一碗夜宵，也許是為期不長充滿爭吵的旅行，總之是讓他得以繼續沉浸在滿足之中的程度。
他們不約而同地滿足於自己的幻覺。以致最終崩潰的時候，還能夠裝作若無其事。
她穿著咖啡色亞光旗袍，坐在昏暗的檯燈下看報紙上連載的武俠小說，作為消遣的一種。而他恰好也痴迷武俠。又一次暗示與交匯。她仍然若無其事，他也君子坦蕩蕩。武俠小說的一借一還中，暗中滋生的情愫也經歷了一次不長的旅途。從他的身上，去往她的身上，再回到他的身上。然而回來的情愫，再也不會是原來的情愫。因為它是一種極其不安份的化學元素，總是積極地與其他元素發生化學反應。而化學反應的定義是，產生一種新的物質。
他後來明白，有些事情，在不知不覺之中就發生了。但那卻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身，走了。

誰比誰清醒，誰比誰殘酷

縱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一句意難平，便道出了所有女子內心深處的秘密。她的眉眼會說話，並且總是比她真實。他從他身邊走過，她眼帶笑意。
他和她的先生有過一次對話。仍然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就像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他卻在這種自言自語中發現了一些微妙的秘密。有秘密的人卻不認為這是秘密，反而是他這樣被秘密中傷的人認為那是秘密。是一種很深刻的諷刺。當自己的太太堂而皇之地送一條與自己相同的領帶給其他男人的時候，甚至顏色都不變，他在暗夜之中轟然倒塌。他的太太不可能不知道他是細緻入微的男人，卻如此大意，只能說，那真的不是一個秘密。而是舉手之勞般簡單明了的事情。然而，這卻是對一個男人最大的諷刺與難堪。他愛的人，沒有想過給他留一點餘地，他直接從九天之上掉進泥土之中，根本沒有掙扎的機會。
她亦如此。自己的先生明目張胆地送給別的女人一個與自己相同的皮包，一樣的連顏色都懶得換。他和她，多麼像別人玩過後不想再要的破舊的布娃娃，扔掉時沒有一絲眷念。夫妻之間尚且如此，何況他人。他們至少，一同淪為被嫌棄的布娃娃。
她開始獨自穿行在昏暗的臺階時，他也在角落獨自抽菸。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支撐生活。生活總是很好欺騙，只要先讓自己保持鎮定。她穿著暗色豎條紋的旗袍，灰底白橫條旗袍，紫底紅花的旗袍，在黑暗中與自己對峙，沉默，遺世獨立。有時候他們相遇，然後檫肩而過，仍然不作停留。
當某天被別人告知自己的太太與別的男人在一起出現時，他還試圖欺騙別人，欺騙自己。當我們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便會為他找各種理由，以獲得心碎前片刻的緩和。如果最終是傷悲，又何必拖延疼痛。捨不得？誰比誰清醒，誰比誰殘酷。
而她被丈夫的情婦關在門外時，和門一起關掉的，還有她最後的自尊。她連討價還價都沒有機會。她詢問那個女人，其實是詢問自己。她知道所有的答案，卻還是要去站在她的面前，卻沒能給出她想給的羞辱。她將自己壓抑到極限，她無法像其他女人一樣大吵大鬧，甚至出手打人，屬於她的公平她都無法要回，又何論撒潑。當她在浴室水流聲中大聲哭泣之時，她只是個脆弱而善良的女人。
人總有卸下偽裝的時候，平時偽裝得越好，此時就會越加脆弱痛苦。人可以給自己塑造堅硬的外殼，堅硬到任何外力都無法攻破。但它會在某個夜晚摔得粉碎，連同保護在內的心。

年華的力量

他們開始一起寫武俠小說，卻是兩相無事的乾淨。他和她都認為，自己不會像別人一樣，做出自己不齒的事。他們不斷地對自己說，不可以做。然而，這種自我約束，只是為約束而約束。本身不具備任何意義。因為他們之間，本就已經不是兩相無事。他和她，都眷戀對方。
她煮芝麻糊，他租公寓寫作。他們把別人的議論無端地加注在自己的身上，而實際上那只是完全不相幹的兩件事。他們害怕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自己。她穿著白底墨花的旗袍，欲拒還迎的曖昧，從開始就剪不斷，最後必然會亂到自己都無法釐清的地步。
他最後決定離開。
周旋的《花樣的年華》。她和他的花樣年華，對於彼此的相遇，已經被最好地詮釋。
她穿著綠色格子旗袍，坐在他的公寓中為他流淚。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他和她有一樣的答案，卻弄錯了時間。於是這答案也跟他們一樣彼此檫身而過。也許，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他去新加坡。她穿著藍色白花刺繡旗袍，在他的公寓裡抽了一支他的煙。她知道，足夠了。
她抽掉了半生年華，卻無怨無悔。她從來冷靜自持，自然不會要得太多。
他獨自在柬埔寨。那些消失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 　　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失的歲月。
然而，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隔離了他和她的一生。不得不說，有時候，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甚至令人不屑一顧的事物，最後會成為不可逾越的阻礙。
其實，所有阻礙最終都來自人的內心。
她華麗的旗袍，就像那花樣的年華一般，搖曳生姿。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巨大而華麗悖論，因為人懷著對生的渴望而堅定地走向死亡。愛情，仍然如此。我們永遠不會得到想要的。但是，這並不妨礙人對生命和愛情的永恆渴望，以及決不放棄的堅韌。不要問為什麼，只需要知道，要穿行的這段歲月，會像一件件華麗的旗袍，充滿誘惑與吸引，花樣的年華。
要對抗生命的悖論，需要的是，年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