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經典二十分鐘，一切都崩壞了

三顆星給屠岸賈傷癒甦醒前的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鐘，剩下的二十分鐘是《趙氏孤兒》和經典之間的距離，然而這二十分鐘就像天才和瘋子之間那條線一樣，爛尾的《趙氏孤兒》慘不忍睹。

趙氏孤兒的故事在《史記》裡的主題是一個「義」字，春秋戰國時代那匪夷所思的捨生取義、殺身成仁，趙氏孤兒的故事裡每一個角色都具有那麼鮮明的時代特性，春秋戰國時代那種輕死重義的品性和邏輯，在二十世紀的今天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可思議，然而也許在太史公所處的西漢中葉仍然餘響未絕，仍然令太史公心有慼慼焉。到了元雜劇里，親子之間的天倫之情令作者刪去了程嬰以自己的兒子代死的情節，同時也將程嬰等人背後的行為動機從「義」改換為「忠」。每一個時代都在按自己的道德原則和行為邏輯重述每一個文化母題。陳凱歌本來有機會以「親情」和「命運」為主題做這個時代的趙氏孤兒重述者，事實上，在前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鐘裡，他非常成功。

在「親情」的基礎上，所有人的行為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莊姬為保護兒子自殺可以理解為母性，這是現代人仍然願意相信的崇高之一；屠岸賈沒有坐視「晨勃」被胡人殺死，也可以視為在沒有確鑿證據表明這孩子就是趙家後人的情況下，十幾年義父子之情打動了他。韓厥純粹為了報復，這種刻骨而徹底的仇恨也許是現代人最能理解和認同的感情。

至於程嬰的作為與遭遇，則是「親情」和「命運」這兩個主題交匯在一起的產物。程嬰不再是春秋時代未報主恩可以捨生取義的食客，而是集市里一名高明的醫生，他和互相傾軋屠殺的大臣之間所擁有的僅僅是職業上的互利關係。他從沒有想過要趟這趟渾水，然而莊姬的託付卻硬生生地壓在了他的肩上。他壓根兒沒有動過以子代死的念頭，然而他的孩子卻陰差陽錯地沒有被抱走，惹上了趙家遺孤的嫌疑。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同時也意識到趙家的嬰兒被抱走了反而是安全的，他去找了公孫杵臼，讓妻子帶著自己的孩子隨公孫出城（這本身是有利於妻兒的），自己則去屠岸賈的府邸前準備隨時領回趙家的孩子。躲藏著妻子和親生兒子的夾壁被打破時，他輕信了屠岸賈，以為他只是看一眼就放他們走，於是將孩子交給了屠岸賈，哪知這一來害死了妻子和兒子。而更為可悲的是，如果他不把兒子抱給屠岸賈，也許活下來的就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在這整個過程中，程嬰失去了一個春秋食客的意志力和行動力，他只是一個被命運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無力的父親。在他這一階段的所有行為中，沒有什麼是現代人所不能理解、認同和為之唏噓的，就像《史記》中的那段文字之於西漢中葉的人，就像元雜劇《趙氏孤兒》之於儒家倫理已深深浸透中國人骨髓的元代人一樣。在這個階段，唯一一個體現出春秋時代的義之精神的是公孫杵臼，這個精神便是一死酬知己，然而卻不在乎無辜者的生命。這種義因為過份聚焦而變得盲目，在感人的同時也令人毛骨悚然。

程嬰後半段的遭遇則是命運對這個無力者意志和「智慧」的嘲弄。他的計劃看似絕妙，卻令自己手忙腳亂，甚至險些落空。他要屠岸賈和趙家的孩子相親相愛，卻在最後得知自己養了仇人的兒子，顏面掃、生不如死。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屠岸賈才會因此生不如死呢？在屠岸賈不是一個春秋時代的弒君者和滅族者，而是一個虎毒不食子的父親，一個現代版的慈祥父親。屠岸賈和趙家的孩子確實相親相愛了，相親相愛到屠岸賈一聽到「晨勃」的求救聲立刻放棄了借刀殺人的計劃，孤身一人殺入敵陣救出趙孤，相親相愛到趙孤親屠岸賈勝過程嬰，相親相愛到程嬰完全失去了對趙孤的掌控。

在一切順著現代人的情感和行事邏輯展開得無法收拾的時候，趙孤卻突然毫不糾結的刺殺了屠岸賈。所有的噓寒問暖、相親相愛、呵護成長，都成了瑪麗隔壁的浮雲，換不來一個皺眉、一次手軟。

一切就這麼崩壞了，崩壞成一部低級港片。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