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02 06:2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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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主題解讀
《入殮師》以其哀而不傷、溫婉動人的影調風格,闡釋了關於生死的永恆的哲學問題,為終日沉淪在物質世界,隱沒於平庸之中,迷失自我,壓抑、煩悶、沮喪、痛苦、悲觀、失落的人們提供了返回本真存在的最佳道路,使人們感悟向死而生的哲學意義,並且對死亡教育的意義作深入思考。
自古以來,對生死的關注是人們生活中永恆的話題,對於死,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在古代,由於人們無法解釋死亡現象,把對死的認識訴諸於鬼神迷信或者宗教,用鬼神迷信的解釋或宗教的關懷來緩解人類對死的畏怕。但隨著科技的發展,人們越來越意識到鬼神迷信和宗教解釋的蒼白無力,科學對於鬼神迷信和宗教的這種「去魅性」重新將人類拋入對死亡的恐懼狀態,對生之茫然無知。因此,東西方的哲學家們就努力從各種角度對死亡做出種種解讀。
在中國,儒道思想源遠流長,他們的觀點中都有對死亡的闡述。封建時代占統治地位的儒家思想教導人們避諱談死,孔子在《論語·先進》中說:「未知生,焉知死?」儒家提倡敬鬼神而遠之。即使論死,也是側重從倫理的角度闡述死亡:從生物學意義上講,強調以傳宗接代的思想將生命延續進而超越死亡;從社會學意義上言,儒家提倡「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士可殺不可辱」「朝聞道,夕死可也。」等思想,更健康更理性地從死的角度觀照生,人死要死得有價值,為仁、為義、為道而死,雖肉體滅亡,但精神卻可以不朽。所以,古人在看待死亡上更側重於這種理性主義的不朽觀,如杜甫詩云:「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白居易有詩:「龍門原上土,埋骨不埋名。」文天祥講「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方苞在寫作《五人墓碑記》時談到寫此文的目的和意義:「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就連普通百姓的死,也要死得於國於家有意義,尚可為人稱道。宗教認為人死後可憑藉靈魂存在而不朽,而儒家學派則憑道義使人死而不朽,更具有一種積極入世的意義在裡面。而道家學派中較有影響的生死觀是莊子的生死觀,他提倡「一死生」「齊彭殤」,生死是等同的,不用把生死太放在心上掂量,在莊子的《至樂》篇中,談到他為妻子的死「鼓盆而歌」,認為生死過程不過是「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為死,是相與為春夏秋冬四時行也。」把由生至死看作春夏秋冬的運行,是一種自然現象,顯得達觀而超脫。「莊周夢蝶」的故事在體現了生之虛無,人生如夢的意義之外,還體現了生之自由與美好,像蝴蝶一樣,遨遊於天地間,自由飛翔,這是更理想的一種生命狀態,對生的意義有了曠達的理解,對死的認識才能更為灑脫自然,所以莊子說:「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所以,生死是處於同一地位的人生的兩端,,在莊子的意識中,生死不過是「倏然而往,倏然而來而已」,看淡生死,視生死如來去,一切順其自然,才能使生命自由。比較中國的儒道哲學思想,一言以蔽之,儒家強調積極入世,是一種「動」的哲學,而道家則強調安時處順,是一種「靜」的哲學。而日本影片《入殮師》則是綜合了我們儒道思想的哲學觀,汲取儒道思想的精華,體現了一種動靜結合的哲學生死觀。
燦爛地生
無論儒道思想在關於生死的問題上有何不同,但把生死看作一種生命發展的自然過程的觀點確是如出一轍。漢代楊雄曾說:「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自然之道也。」莊子把生死看做像四季的運行一樣自然。《入殮師》也十分明顯地體現出了這種觀點。當小林站在橋頭,看著順流而下的死魚和拼命逆流而上的游魚,不無感慨地說:「讓人覺得很悲傷,為了死而努力。終歸是一死,不那麽辛苦也可以吧?」而跑步的火葬場老人則不這麼認為,他說:「是自然定理吧!它們天生就是這樣。」生命就像四季的輪迴,秋到北雁南飛,春至櫻花綻放,一切都遵循著這種自然法則有條不紊地進行,人與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一樣,都要按照這個自然法則走完一生。印度著名的演講家、思想家奧修在他的《死亡》一書中提到:「每一個片刻都是一個生,同時也是一個死,你就在這兩岸之間流動——生和死。」因為死和生每時每刻都在以很多種方式發生著,比如我們的童年消失了,那麼童年就死去了,而隨之少年卻產生了。人作為一個生物,本身在進行不斷的新陳代謝的同時也在與外界進行著物質交換,人身上的生和死的過程時刻都在發生著。吳興勇在《論死生》中這樣分析奧修的觀點:「存在是通過死亡來維持的,每個生物都靠吃下大量其他生物來延續生存。同樣,存在也通過死亡來更新它自己,每一個生物身上每天就要死亡無數舊細胞,又生長出無數新細胞。」生命就是在這種生死的交替中不斷延續下去。片中的魚兒為了產卵努力地游到上游去,產卵之後就死掉了,但其他的魚兒並不會因為死掉的魚兒就放棄到上游去產卵,它們仍然會一如既往,這是大自然的定規,生命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所以我們對於死亡並不需要太悲觀。老社長也說過:「生物吃著其他生物生存下去。」人同大自然中的其他生物一樣,為了生存,也要靠吃其它的生物活下去,這也是一種常理。所以,人不應該陷入一種對死亡的悲哀狀態裡面,應該看得淡然一點才好。但是,日本人的這種生死觀似乎與儒家的生死觀較為接近,強調重生安死,活著就盡心盡力的活,死時就無怨無悔,心中安寧了。張載云:「存,吾順兮;歿,吾寧也。」就是這個道理。
莊子的生死觀卻與之有所不同,莊子提倡順應本心的安靜的自由生命狀態,提倡人們要擺脫俗事雜務的煩擾,悠遊自在地生活。莊子一生不看重名譽地位,在《秋水》篇中記載,莊子濮水垂釣,楚王派兩位大夫請他去做官,莊子說:「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子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兩位大夫說:「寧生而曳尾於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這種事情,在《列禦寇》和《史記》中都有類似的記載,可見,莊子對待世界,採取的是一種避而不入的態度,不願為世事的煩擾所累。固然他這種處世態度與當時社會的黑暗腐敗有關,是在他無路可走的時候選擇了這樣一條道路,但從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出了他修身養性的安靜閒適逍遙自在的人生觀。自己寧願受窮也不願出世為官。自己認為怎麼著生活好,就怎麼生活就行,隨心所欲而已;而日本人雖然也承認生命就是一種自然定理,但卻認為即使每個人都會走向死亡的終點,也不能消極的等待死亡。小林面對事業壓力的悲觀的心情,被火葬場老人的一番話給糾正了。正是因為人會死,我們才應該努力地活。日本人通常是很上進的民族,他們很在乎自己的名譽問題,認為自己工作幹得不好,就會有損自己的名譽,因此他們往往對待工作認真而勤勞,即使面對很大壓力他們也會一如既往地幹下去。所以,日本人很關注生命的動態,這與儒家的思想十分合轍,儒家文化可謂是一種樂生的文化,關注人的現世生活,從不把希望寄託在宗教的來世,極度關注對生的價值,只有在此生努力拼搏最大限度地創造人生的價值才是明智之舉。但儒家因為太過關注人的社會性,往往忽略人的個性發展,使許多的仁人志士成了那個年代的犧牲品。莊子卻是太過注重自我的個性自由反而使莊子的信奉者們很容易墮入消極遁世的思想深淵。而日本人卻從儒道的 哲學中找到了最好的均衡點,看待生,要像一位儒者,有一種「君子疾沒世而名未稱焉」的積極態度,看待死,如老莊:「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只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大宗師》)。
日本人常把人生視為一種旅行,一種動態的過程。所以火葬場老者在葬禮上送鶴乃湯老闆時說:「死可能是一道門,逝去並不是終結,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因此,老者在送走每一位死者時,都會對他們說:「路上小心,總會再見的。」波德萊爾的詩篇《旅行》中寫道:「懷著一個年輕的旅人的快樂的心,我們將登舟出發,駛向冥國的海上。」18世紀德國著名的浪漫派天才詩人諾瓦利斯曾經給哲學下了這樣一個絕妙的定義——哲學原就是懷著一種鄉愁的衝動到處去尋找家園。而哲學在一定意義上就是解讀生死的,人生在世,就是懷著一種永恆的鄉愁尋找精神的家園,所以,也把生當成了一種外出旅行,把人生的過程當成了一種精神還鄉的過程。這種帶有永恆鄉愁的情愫在中國的古代詩詞里尤為普遍:「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等等。因此,在人生的旅途中怎樣找到活著的價值和意義成為至關重要的命題,日本人就於此生中拋卻一切痛苦的雜念,看淡死亡,爭取活得燦爛精彩,把生的意義發揮到極致,這也是火葬場老人和社長暗示給小林的東西,使之最終對此有所開悟。
向死而生的意義
向死而生,才會真正惜生;熱愛生活,才會嚴肅地看待死亡,尊重死者。不論是社長還是小林,面對男女老少不同的死者,他們在入殮儀式上工作時總是做的一絲不苟。片中以一段小林的內心獨白充分體現了這樣一種態度:「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給她永恆的美麗,這需要冷靜,準確。並且要懷著溫柔的感情,送別故人時的靜謐,讓所有的舉動都變得如此美麗。」影片開場處設置為一位渴望變性的年輕男子舉行入殮,從社長和小林的舉止、表情和言語(化男妝還是化女妝)上,充分體現了對死者的尊重。在為死者蓋棺的那一刻,問候一聲「一路走好」「謝謝」「您辛苦了」,以表示對死者生前的充分肯定和對死後的無比尊重。日本人很講究「優死」,即尊嚴地死。這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指在踏上死地時要保持自己的尊嚴,二是指對死者表現出足夠的尊重,使其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日本是個自尊心很強的民族,《菊花與刀》中從「義理」的角度講日本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女人在生孩子時不能大喊大叫,洪水淹沒了自己的良田、村莊,也不能呼天搶地,要表現出足夠的矜持和尊嚴。今村昌平執導的影片《楢山節考》中就體現出這一觀念,片中阿玲婆已經69歲了,按照當地的風俗,70歲時就要被兒子送上楢山,去等待死亡。但在此之前,她始終清醒冷靜地保持著她有序的生活,安排著臨上山前家中的事務,甚至為當年丈夫利平不捨得背婆婆上山而感到丟臉。為大兒子找媳婦,並教會媳婦捉鱒魚的辦法,為無權討妻的二兒子的性飢渴找到一次機會,臨上山前請村上老人喝酒等等,她像是在為自己的死準備著一種莊嚴的儀式,有條不紊地安排著一切,同時村中新木家的老頭在面臨死亡時的恐懼不安卻遭到了村民的恥笑。可見,日本人很看重自己的「面子」問題,在當地70歲被送上山已成為一種風俗,既然如此,人們就要遵守,否則,既破壞了風俗也毀了自己的名譽,阿玲婆的從容不迫的死就屬於優死的第一種情況。而《入殮師》中對死者的關愛與尊重則屬於第二種情況。
這種尊嚴地死對於生者有著非同尋常的教育意義。在人生的旅程中,生命本身的變化無常使人們茫然,要想克服死亡帶來的恐懼,就要讓人們去直面生死,直擊生命的終點,對其進行死亡教育。《論死生》中談到: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德、法、荷等歐洲國家就在學校開展這種死亡教育,並且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死亡是我們生命整體的一部份,它賦予人類存在的意義,它給我們今生的時間規定界限,催迫我們在我們能夠掌握的那段時間裡,做一番創造性的事業。」是啊,死亡是我們生命進程中一位無形又善良的夥伴,它時刻在提醒我們,不要總唱《明日歌》,因為生命太短暫了,今天的事不要留待明天去做,要充分利用生命中的每一天做有意義的事情。而《入殮師》本身就是給我們上的一堂出色的死亡教育課,讓人們在直面死亡時對死亡的認識逐步成長。在死者的入殮儀式上,不論孩子大人都要參加。比如,小林在為一位名叫尚美的女人舉行入殮儀式時,她女兒的臨場,澡堂老闆入殮時她孫女的在場,同樣都是一種死亡教育,在對人生的終極關懷中體味生命的可貴,進而熱愛生命,好好生活。小林在接到這份工作時,社長讓他當死者模特,首先從死者的角度讓其感悟入殮師這一職業,其實就是給他上了一堂很好的死亡教育課,用海德格爾的觀點就是「先行到死「,讓其對死有一種真切的體驗並進而了解入殮師這一職業的崇高意義。小林在第一次參加入殮儀式,見到死去兩週的老太太腐爛的屍體時,對生命終於有了徹悟的體會,所以,他回到家才會擁抱自己的妻子,展現出對一個鮮活生命的熱愛和依戀,也正是因為這樣一種感情和感悟,讓他更執著於自己的這份工作,並在影片最後,從對父親的常年憎恨中解脫出來,用愛去寬恕、去理解並將這種愛藉助道具「小石頭」傳遞給下一代,對死亡的目睹,讓他更愛自己的生活和周圍的人。「大悟」的名字由來也蘊含了通過死亡教育使之徹悟生死奧妙的精義。對於小林的妻子美香,在她沒有接觸丈夫工作的時候,一直持反對的態度,並且因此還回了娘家,回來後仍然固執地借懷有孩子從事這種工作沒法向孩子交代為由想說服小林放棄這項工作。但是當她親臨了鶴乃湯老闆的入殮現場,觀看了丈夫謹慎細緻充滿愛意和溫情的工作後,她被深深地打動了,因此改變了對丈夫工作的誤解,並在小林父親去世時自豪地向為老人收屍的人員說,讓她的丈夫來收拾,他是入殮師。小林的朋友在面臨母親的死亡時,才深深地理解了母親,為母親的生前所為而感動,為自己先前不理解母親而自責。面臨死亡現場,不論是小林,小林的妻子還是他的朋友都從中受到了教育,對死亡的態度發生了改變並在參與葬禮的過程中讓自己對生、死、愛的認識成長起來。可見,從人生的終點回望人生,才讓生具備了更重大的意義。日本古代高僧日蓮在教育他的弟子時就說:「當先習臨終之事,然後習他事。」這種主張與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的哲學觀點以及中國明代大儒王陽明的靜坐石棺,開悟人生,破解生死的體驗過程十分一致。人們總是在失去時才知擁有的可貴,在面對死亡時,才體會到生的價值。我們應該把孔子的話反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海德格爾強調「先行到死」,即在思想上先行步入死亡的境界,預先對死有自我的內在體驗。他認為,人們終日裡處於庸碌無為,爾虞我詐的狀態里以致忽略了死亡的存在,人們通常看到的都是他人的死,總是認為自己不會死,總是逃避自己會死的事實,這其實就是「沉淪」的表現,如果人們不願正視自己的死亡,也就在趨於死亡的過程中迷失了自身,把死亡外化為與己無關的一種存在,這是一種很消極的逃避死亡的現象。人們不應該在消極的等待中靜候死亡的來臨,而應該勇於直面死亡並積極地生活,在自覺地走向死亡的過程中獲得一種赴死的自由,那種吃飽了不管別人生死甚至對別人的死抱有著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其實是最不誠實的壞態度。雅斯貝爾斯也認為,只有在死亡面前,人才會背水一戰,開闢出真正的生存之路,這與中國古代兵法講究的「置之死地而後生」如出一轍。
可見,古今中外的先哲們在關於生死的問題上給我們提出了許多的警示,如果不是通過欣賞畫面感極強的通俗易懂的影片《入殮師》,又有幾個人會真正地去思考關於生死的問題?本片的死亡教育的意義不言而喻。
生死之辯證
在《日本人》這本書中,談到東西方對於世界的看法之不同時說:「在西方,是以善惡來區分的,兩者相互間進行著生死搏鬥;在東亞,則把白天和黑夜、男人與女人、光明和黑暗劃分為陽與陰,亦即作為相互交替和平衡、互為補充的力量,沒有嚴格的好壞之分,卻有一種和諧感和力量的均衡感。」但在這種黑白、明暗、男女等的相對中尋求一種平衡與和諧,日本人是做的最好的。在有罪和羞恥之間,日本人認為羞恥比有罪對一個人來說更為重要,他們不能容忍因為自己的無能,不作為或不爭氣使之在家庭和社會上蒙羞,他們認為這樣做就是天大的罪過。所以,日本人是很勤勞的,他們高興以自己的勤勞,努力奮鬥贏得社會的尊重和家庭的認可。但這並不是說日本人為了名譽就喪失了自我,他們在工作上嚴於律己,但在生活上卻很懂得修身養性,總能在工作與生活、忙與閒、動與靜中尋找到最佳的契合點,讓自己活得既緊張充實又悠閒自得。
在日本人的傳統觀念中,對於享樂的認識不像我們和西方人那樣嗤之以鼻,他們認為適當的肉體享樂是可以提倡的,只要不妨礙自己生活中的重大事情就行了。比如:茶道、插花、吃飯、洗澡、親近自然等等,他們在對物質消費的同時更注重精神的休閒與放鬆。法國哲學家蒙台涅說:「衡量生命的標準並不在於它的長短,而在於你怎樣充分利用它。如果不會利用,人生就是一個漫長的苦役,如果善於利用,短短的兩天也是十分快樂的人生。」《論生死》在分析生死學大家唐君毅的觀點時談到:人的存在是荒謬的,因為人的出生和死亡都是未經自己同意的。人的出生是無奈的,為了生活人們要面對自己不願去面對的一切挑戰,並且在為生活掙扎的過程中把自己搞得傷痕纍纍,痛苦不堪;同時人的死亡也是孤寂的,因為世界並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死而發生多少改變,人死了,世界照常運行,自然界有它的陰晴圓缺,人世間有它的悲歡離合,並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離世就打破了這種規律。只有你一個人孤獨地走向那不可知的彼岸世界,也正是這種死亡的不可知性和虛無性,才凸顯出現實人生的存在,儘管這種存在和擁有是相對的,但畢竟給活著的人們以活下來的理由,活在現世,活在當下,珍惜目前的擁有,關注身邊的一切,好好生活,認真生活。正是死亡的不可知性,使人們努力讓目前的生活過得更為精彩有意義。
日本人就是最善於利用生命的,他們總能在有限的生命旅程中將生的價值發揮到極致。拿吃飯來說,他們吃飯時不像我們中國人那樣準備很多豐盛的食物,大吃特吃,他們準備的少而精緻,吃時也只是取少量放入口中慢慢品味,他們講究吃飯過程的享受而不是吃了多少。在《入殮師》中導演精心安排了許多這樣的細節,公司女員工在上班之餘總是精心泡製香茶,火葬場的老者無事時總喜歡到鶴乃湯去泡泡熱水澡,在他與小林談論水溫時,我們感受到洗澡的境界竟也如此美好。老社長在自己居住的房間內養滿了各種綠色植物,他與小林靜坐其中,如置身安靜的叢林,品嚐著好吃得令人為難的魚白的美味,所有的工作的壓力,所有的失去與悲傷在此刻都已淡化為對生活的細細嘴嚼。就像社長說的那樣:「生物吃著其他生物生存下去。」「不想死的話,就有吃,吃的話,好吃的才行。」因此,在過聖誕節的時候,社長、小林和女員工三人買來好多雞腿痛快的享受,為了助興,小林還拉起了大提琴,在音樂的氛圍中,他們都陷入了沉默,物質的享受和精神的陶冶同樣讓人們體會到生的可貴。在當代日本,年輕人工作的壓力越來越大,有的甚至面臨著失業,而失業帶來的生活和心理的壓力卻使他們學會了如何面對自己的生活。小林因失業回到山形的鄉下老家,在與妻子的甜蜜相處中,體味著鄉間的淳樸和寧靜,在於鄉野和自然的親密接觸中,避開了來自社會的種種壓力,回到了生活最本真的狀態。誤打誤撞中接觸到了入殮師這一職業,並因此逐步體味到生活、生命的真諦,從而更堅定了自己對待生命生活的態度並且在此過程中感悟到人間真情,從對父親的懷恨中走出來,以更積極健康的心態面對生活,從中獲得一種個人的充實感和漂泊之後的歸宿感。日本人很喜歡親近自然,經常喜歡到大自然中去遠足旅行,藉以舒散自己疲勞的神經和緊張的心情。但即使遠足的願望不能實現,他們也會在自家精心設置的小庭院裡欣賞花圃裡的鮮花或者看櫻花搖曳出落英繽紛的燦爛,用良好的心情去親近自然,感悟生活的美好,釋放心中不快進而很快轉變心態,以飽滿的熱情投入生活和工作。影片中小林家就有一個精緻的小花園,在郵遞員送來小林爸爸的死訊時,我們看到小林的妻子從房內走出來,小花圃里一片生機勃發的新綠,風兒送來了紛紛飄落的櫻花花瓣。在這裡,生與死竟是如此美妙的契合,生是如此蓬勃,死是如此靜美。生活如花圃裡的植物蒸蒸日上而死猶如櫻花花瓣的飄落安靜而美麗。活,活得熱烈有生氣,死,死得坦然而淡定。因為活得精彩,所以才能從容安靜地看待死亡;因為直面了死亡,所以才更熱愛當下的生活。
生是一種動的生命狀態,死是一種靜的生命狀態,相對於中國的儒道思想而言,儒家講究動的哲學,積極入世,對待世事要「知其不可而為之」,道家思想中強調無為,莊子認為「知其不可而安時處順」,講究一種靜的哲學理念,而在《入殮師》中,日本人對待人生和生死的態度卻是融合了我國儒道思想的精華,日本人的生死觀用泰戈爾的詩來概括太恰當不過了:「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也就是影片《入殮師》給予我們的教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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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特色
作為一部由單一主角建構的影片,《入殮師》的故事沒有激烈的外部衝突,其情節行進主要表現為主人公小林大悟的心理和處境變化。但是,正是這樣一部平緩如水的作品,卻表現出了令人震撼的魅力,一舉奪得81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個中奧妙主要在於影片豐富、細膩而飽滿的情感元素。
影片採用了極有特色的「9」字形結構,既不從開始也不從結尾說起,而是以故事的後黃金分割點開篇,片名之後,才按時間順序敘述故事。這樣的結構既增加了敘事張力,又極富寓意——這個開篇之點就像時間上的一個「現在」,要講的故事既有已知的「過去」,也有未知的「將來」。
影片的主線圍繞主人公小林大悟的職業而展開,輔線則是他對父親的情感變化。東京的樂團解散後,小林大悟賣掉大提琴回到山形的鄉下。完全是無意間,他在吃飯的時候瞧見報紙上的招聘廣告,那份有可能是招聘者有意寫錯的廣告,含糊地表明是一份與美容化妝有關的幫助旅行的工作。而在他登門面試時,不管是女職員還是老社長,都明顯地閃爍其辭。得知真相後,在小林尷尬的當口,老社長大度地把當天的工資預付給他,很有點強迫的意味。所以小林大悟在後來產生被騙的感覺,而老社長則說是緣份。回家後,妻子歡天喜地,小林則落落寡歡。面對妻子的追問,小林吱唔再三。背景音樂響起,歡快的旋律透著些許滑稽、調侃的味兒,像小林鬼鬼祟祟的心思,既是編導對平凡生活的嘲弄,也表達了他們對小人物的同情。把妻子應付過去後,小林上了樓梯,在臥室門外坐下。四週陰暗的背景和樓梯上逼仄的空間,使他顯得孤獨又壓抑,一如他難上難下的艱難處境和此刻矛盾忐忑的心情。妻子在做牛肉火鍋時幸福的自言自語,更讓小林難以當機立斷放棄這份酬勞優厚的工作。看得出,小林之所以接受這份工作,完全是迫於生計,影片前半部份著力表現的,也是他從事入殮這一職業的內心鬥爭。
第一天正式上班,小林與女同事的對話給故事指明了發展方向,也給觀眾留下了懸念,即:祖父母在他記事前就去世了,母親去世時他還在國外(後來我們知道,女同事正是在目睹了老社長給小林母親入殮後,受到觸動,才進了這家公司),死亡遠在他的生活經驗之外,要從事這樣一份與死人打交道的工作,他能做好這份工作嗎?觀眾跟小林同時產生了疑問。另外,這裡再一次強調了小林父親的角色,這次不是小林對觀眾說的,而是對女同事提起來的,而女同事的身份跟小林父親具有很大相似性——都是拋家舍子跟情人私奔。在片尾的關鍵時刻,女同事將代表父親請求小林的原諒,幫助小林完成親情上的回歸。
小林入行之時,正是行業內的淡季,這給了他相對充裕的時間接受自己的職業。第一天,他給老社長當屍體模特。在看到死人之前,自己先扮演了一回死人。小林被拉去化妝的時候,先前滑稽的音樂母題再次響起,伴隨著社長費力地背誦《入殮手冊》,觀眾對小林化妝之後的亮相也充滿期待。當化妝師把隔斷門打開,小林穿著寶寶尿不濕一樣的短褲,以極不優雅的姿勢,正背對觀眾整理著很不舒服的臀部。然後是驚慌地回頭,一個無比侷促的轉身,眾目睽睽之下,半裸的他臉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音樂再次強化了他誤入這個行業的尷尬。這場戲在小林的臉被剃刀割傷後達到高潮,他的嚎叫和看到血後的誇張把心裡壓抑的緊張情緒發揮到了極致。
而他的第一份工作,面對的是一個死去兩週嚴重腐爛的老太太。桌子上爬滿蛆蟲的肉,地板上腐爛的食物,灰暗的室內光線,嗡嗡飛舞的蒼蠅,這是一個封閉的充滿死亡氣息的世界,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況的小林忍不住捂緊了嘴巴。電影並沒有把屍體展現在觀眾面前,但小林的扮演者本木雅弘卻把那種噁心程度真實地展現在我們面前。當我們目睹他痛苦的表情、強抑的呼吸和停不下來的嘔吐時,以調侃為主題的音樂第三次響起,令人對小林的遭遇感同身受,充滿同情。而一向寬容的社長這時卻無比嚴厲,以不容置疑的語氣指揮著小林。這次工作讓小林受到很大打擊,無論如何,這種境況是他從來不曾預料過的。之後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公司里,老社長把當天的工資遞給他時,觀眾就體會出了一些悲壯的意味。接著他因身上的怪味在公交車上被人議論,決定找個地方洗澡,也引出了另一個人物,舊相識澡堂老闆娘和她兒子。
回家之後,妻子在做飯,小林則坐在臥室門外的凳子上發獃,這個地方就像他為自己設置的心靈囚室,他的情緒再一次陷入絕境。吃飯時,他由盤子裡的雞聯想到白天看到的屍體,又忍不住吐了起來。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死亡是那麼醜陋、令人噁心。抱著妻子充滿活力的身體,小林對生命產生從未有過的依戀。夜裡,無限迷茫的小林想用琴聲尋找安慰。他找出小時候用過的大提琴,在琴匣里無意間發現了樂譜包裹的石頭。至此,影片的輔線也顯現出來,通過小林的閃回,觀眾知道了這塊石頭的由來。影片用橫移拍攝的虛焦燈光鏡頭,把現實中的小林跟他回憶中的場景聯結起來,在過去與現在兩個時空中,小林演奏的是同一個曲子,那是父親最愛的音樂。小林能想起小時候的幸福時光,卻想不起父親的面容。父親的形像在他記憶里是缺席的,正像父愛在他生活中是缺失的一樣。樂曲末端,白天鵝合著旋律在天空自由飛翔,小林壓抑了一天的情緒終於得到釋放。音樂也從畫內到畫外,把不同的三個場景聯繫在一起。小林站在橋上看魚一場充滿生命哲學,也表明他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思考。當社長的車在橋上停下時,小林幾乎跌倒的慌亂表達了他對這份工作的懼怕。很懂迂迴戰術的社長卻說請他吃飯,甚至不惜為此延誤了工作。
小林面對的第二個死者,是一位中年女性。這一次,他親眼目睹了社長把一具蒼白的屍體變得栩栩如生。這場戲把舞台完全給了社長,除了幾個近景鏡頭,小林在整體空間中始終處於後景位置,兩排蠟燭從他肩膀處延伸出去,暗示他在老社長的行為中,將得到最後的啟發,走出心靈困境。「讓冰冷的屍體重新煥發生機,給她永恆的美麗……在分別的時刻,送別故人,所有的舉動都如此靜謐、美麗。」這是小林的感悟,他終於體會到入殮是一項肅穆而莊嚴的工作,要懷著慈悲、溫柔的心情才能做好。而入殮師出色的工作,不僅為死者保留了最後的尊嚴,也留給親人無盡的懷念和美好記憶。小林體會到入殮工作的意義,也切身體驗了死者家屬的尊重和感激之情。上了汽車後,心情釋然的小林輕鬆地微笑著,跟老社長吃著喪家贈送的點心,那種看起來堅硬無比的點心一定非常可口,正像他們所從事的入殮行業,看起來卑下,實則崇高。
小林大悟跟妻子洗澡、喝酒、聊天的鏡頭,在敘事上是一個緩衝,但是對小林與父親的故事,卻是一個鋪墊。這個時刻,小林的心靈處在難得的祥和快樂之中,工作上的心結已經解開,而父親也不再是壓在心裡的沉重負累,他能夠心平氣和地跟妻子討論了。他與妻子穿著情侶裝,共享了一個無比快樂的夜晚。影片第一次達到了敘事上的圓滿,但這也預示著另一種新的分裂,即小林不得不面對另一輪的挫折或考驗。澡堂老闆娘跟美香的談話,則再一次向觀眾交代了小林的性格和為人。
這一夜,他獨立完成了一個入殮工作,證明他完全融入了這個行業。但是,他夜裡外出,引起了妻子美香的疑心,她表面上不動聲色,但觀眾看得出她心事重重。
在路上,他又遇到澡堂老闆娘的兒子,也是他的同學一家,他親切地走上去打招呼,卻受到對方很不禮貌的對待。對方已經知道了他的職業,並讓他找個正經點的工作。悶悶不樂地回到家後,妻子因為發現了他放在桌上的錄相帶而知曉了他的工作,也認為當入殮師下賤骯髒,要求他換工作。小林這時已經認可了自己的職業,妻子一氣之下回了娘家。之後,在小林入殮的少女家裡,少女的家人與弔喪者吵架,指著小林說,你要像那個人做的工作一樣贖罪嗎?這個「活典型」起了很大作用,被指責的少年痛哭著說對不起。所有人都對入殮師心存偏見,認為做這樣的工作是卑下的,可恥的。小林受到了來自朋友、妻子與社會的壓力,儘管他是一個勇於承擔的人,也還是產生了放棄的念頭。這是他對外界的妥協。
在辦公室跟女同事表明心態後,女同事讓他親自跟社長說,並指著樓頂說,他就在上面。影片用了一個垂直俯拍,給了社長一個虛擬主觀視角,似乎社長是天空中俯視的上帝,眼界與心態都是下面的兩個人無法比擬的。
樓上是社長的居室,草木扶疏,花紅葉綠,儼然一個小花園。社長就在這樣的環境裡喝茶、燒烤,這個具有悲天憫人的慈悲胸懷的老者,原來是一個懂得生活、很有情趣的人。在這裡,影片沒有落入俗套地讓老社長對小林進行勸說,也沒有故弄玄虛地一語驚醒夢中人,而是通過最平常不過的「吃」達到了對生活的深層了悟。兩個人沒有就工作談一個字,而小林已然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唐代司空圖用「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來闡釋詩歌的含蓄,編劇小山熏堂必定是參透了中國的智慧,才會有這樣高明的劇情設置。
之後影片接回片頭那一段霧雪天氣,小林和老社長開車去工作,小林的旁白再次響起。這一節像一個詠嘆調,在影片行進到大半塊後,再次回到敘事整體中。工作結束後,亡者的父親對二人表示感謝,使小林對自己的職業堅定了信心。小林心靈從不平衡到平衡再次達到一個和諧。
聖誕節夜,在小林準備拉大提琴時,父親的線索再次顯現。小林說是父親讓他學大提琴的,社長說:「真是一個時髦的老爸」,小林則輕描淡寫地說:「是一個差勁透了的老爸。」看得出他對父親已經沒有恨意。
春天來了以後,妻子美香回家了。她並不是改變了心意,而是懷孕了,她用未來的孩子勸小林放棄這份工作, 「不要再過半途而廢的人生,你的職業能對孩子說出口嗎?」美香這句話無意間產生了雙關意義,小林早已決定做一輩子入殮師了,美香的話恰恰說出了小林的心意,這一次他不會放棄了,也不會再過半途而廢的人生。小林不善言辭,面對妻子的殷殷期盼,他一下不知怎麼開口了。正在僵持,小林的電話響了,對方告訴他澡堂老闆娘去世了。這個電話打破了僵局,也讓小林獲得了反敗為勝的機會。在為老闆娘入殮的過程中,朋友目睹了小林對母親的溫柔,而自己平時總是跟母親吵架,意識到自己的庸俗,臉上對小林露出愧疚的神色。在目送母親火化的過程中,他痛苦流涕地說著對不起,這是對平時粗魯地對待母親的懺悔,觀眾在他與小林的對比中,更容易明白小林的仁厚。小林對死者的溫柔(老闆娘用這個詞對美香誇過他)同樣震撼了妻子,一舉一動都流露出對亡者的尊敬和愛意的人,對世界,對生命,包含了多大的溫情和熱愛,而承受著世人的偏見,他內心又壓抑了多大的委屈。熱淚盈眶的美香終於理解了丈夫的職業。而小林幾乎同時得到的一生一死兩個消息,也說明生與死是相互交替的自然規律。
「老闆娘之死」這一段落是小林職業故事的高潮,矛盾化解了,外界施加給他的壓力解除了。觀眾也因為煽情的場面得到了情緒的發洩。熊熊火焰接一個山腳下天鵝起飛的鏡頭,是對死亡的祭奠,也是對生命的讚揚。小林通過朋友對母親的懺悔,也許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不同的是,要懺悔的是父親而不是小林。小林在河邊給妻子講了石頭的故事,將為人父的他比以前更多地想起自己的父親,表明他心裡對父親的惦記,而影片接下來的發展方向將給小林和父親一個結局。
櫻花盛開的季節,小林收到了父親的消息,卻是一個死訊。無論如何,這不是他期望的。一方面他認為父親已經死了,一方面又期待著來自他的消息,希望能和父親見一面。當他跟妻子美香通電話時,落寞的女同事一直在後景處的虛焦里,是因為她恰是他們正在談論的父親的化身。小林拒絕認領遺體,更多的不是他不能原諒自己的父親,而是接受不了三十多年音訊全無的父親已經死了。對於父親拋棄自己的事實,他一直想有機會聽他的解釋或懺悔。但是,父親至死沒有和家裡聯繫,卻在死後由別人對家裡下了通知。我想,這才是讓他惱怒而不肯認領屍體的原因。女同事代替父親所作的懺悔,小林表面對女同事實則對父親的指責也讓他取得了心理上的平衡,最終下了決心接受父親。
小林思想轉變的時刻,背景音樂響起,昂揚激盪的旋律正像主人公的內心一樣難以平靜。對父親的原諒再次體現了他的寬容和大度,他終於釋然了。
小林的車駛進父親工作的海港時,畫外音開始,是父親的同事的講述,把父親這些年的基本情況向小林和觀眾作了介紹。喪葬公司的人的粗魯讓小林極為不滿,他決定親自為父親入殮。這樣,他才有機會發現父親對自己的牽掛——那顆小石頭。父親對自己的惦記、愧疚都包含在那顆小石頭中了。沒有一句話,卻把一切都表達盡了。情節的這一設計意味深長,極符合亞洲人含蓄的情願表達習慣。石頭從父親手中落下後,父親的音樂及時響起。在給父親淨面的過程中,小林的感情再也抑制不住,淚水滴落下來,是他對父親落寞人生的憐憫。這個段落不再通過小林動作的優雅表現他的大愛之心,而把重心放在他面對父親時的真情流露。回憶裡父親的臉漸漸清晰起來。他把小石頭送給尚在腹中的孩子,通過自己對孩子的愛,他理解了父親對自己的愛,這是父愛的回歸和延續。
隱喻
作為一部包含哲理意蘊的電影,隱喻性是《入殮師》不可忽視的敘事元素,我們可以通過影片的場景、構圖、機位甚至事物體會其中的隱喻意義。
影片開場便極富隱喻意味:霧雪茫茫的銀色世界,細長乾枯的黑樹分列兩排,讓人依稀辨認出一條路來。這個空鏡頭寂寞寧靜,像一幅中國的水墨畫,卻不知描繪的是天堂還是人間。起初只有呼呼的風聲,當遠處有燈光亮起來,空靈的音樂隨即響起。燈光越來越近,逐漸顯示出一輛汽車的輪廓,明亮的車燈像橫空出世的人類智慧,敲開了天地間無邊無際的混沌。鏡頭轉換,一個車內攝影,分別是兩個特寫鏡頭:車窗外的雨刷不停刮著玻璃上的水汽,主人公小林大悟有些迷茫的側面部特寫,顯示了他此刻內心的迷茫,努力想看清前面的路。接下來影片在第二個雨刷的特寫後,給出了另一個人物特寫,交代了小林身邊的社長。這給了觀眾一個暗示,小林的故事,他的心靈成長史跟他身邊的社長有很大關聯。小林的內心獨白從畫外傳來,介紹了他從東京回到鄉下的生活狀態,他的話對故事情節沒有什麼推動,因為接下來影片詳細敘述了他從東京到鄉下的原因,這裡起的僅僅是一個開場的作用。一個高處俯拍的鏡頭是一座被雪覆蓋的山丘,變焦距鏡頭重新取鏡為一個門前擺著花圈的房子,這就是此行小林與社長的目的地。死者是個充滿矛盾的結合體,生為男身,卻作一副女孩打扮。在小林給死者入殮的時候,出現片名。導演的設置非常巧妙,用死者的人生暗示、對比小林的故事,即是說這種本質和外表的背離不但折磨著這個死去的少年,也折磨著主人公小林的入殮師生涯,只不過一個心灰意冷選擇了放棄,一個了悟人生選擇了堅持,從而在心靈和感情上得到了再生。而這段也像一個大樂章的前奏,交代了主題,更為觀眾留下一個小小的懸念。
在片名出現之後,電影用兩個主要方式來標識場景與時空的轉變,首先出現一個黑屏,接著憂傷的無聲源音樂變成了激情熱烈的有聲源音樂,交響樂團正在舞台上演奏貝多芬的《歡樂頌》,昂揚的氣氛與電影開場的基調大相逕庭,預示了敘事的真正開始,同時又跟接下來樂團解散的情節形成感情上的對比,令人產生人生無常的滑稽感。鼓手的近景鏡頭之後,是舞台的全景鏡頭,三面高高的褐色圍牆使舞台形成一個封閉的空間,眾多樂團成員整齊地排列著,顯得擁擠而壓抑,暗示了樂團窮途末路的命運。我們的主人公小林大悟就坐在其中,為不多的觀眾演奏大提琴。觀眾席上,樂團老闆曾根崎表情失落,與身後的空座位形成一個有趣的倒三角形,坐在倒三角內的人們,像某種沉重的負擔一樣對他形成壓迫之勢,再一次暗示了這個樂團難以為繼的事實。這種構圖上的暗示在小林身上運用的尤其明顯。影片前半部份他因當了入殮師內心陷入矛盾時,多處在室內景中的狹窄處,光線陰暗,空間侷促,他則沉默寡言。影片後半部份小林心靈歸於平靜後,他所處的內景則光線明亮,充滿寧靜祥和的氣氛,廣闊的外景鏡頭也相對增多,如他開車行在路上或在曠野中演奏大提琴。
樂團解散後,失業的小林在家裡與大提琴相對而坐。這時妻子提回來一隻章魚準備做飯,卻發現章魚是活的。或許影片並沒有用章魚類比小林的意圖,但小林卻由章魚聯想到了自己。這裡,編導設置了一個回歸的母題,在小林與妻子放生章魚時,小林由章魚的重返大海得到啟示,決定從東京回山形的鄉下,並得到了善解人意的妻子的贊同。章魚重獲新生的命運也暗示了小林回鄉之後在精神上的再生。片中小林站在橋上觀魚一場,同樣是用魚的一生來比擬人的一生,頗得《詩經·關雎》裡的比興意蘊。
教堂里由神父主持的葬禮,則通過鏡頭的機位達到隱喻的目的。先是模擬上帝的主觀視角,俯拍小林把十字架放在躺在木棺中的孩子胸前,接下來的客觀鏡頭是平角度拍攝的小林面部特寫,用以表現他的溫柔和專注,再接一個孩子的主觀鏡頭——小林把棺蓋徐徐拉上,似乎孩子只是睡了,在某個地方的某個時刻,棺蓋還將再次為睡醒的孩子拉開。因為有了入殮師小林的關愛,死亡不再孤獨可怕,暗示了在上帝與亡者之間,小林像使者一樣,架起二者相通相聚的橋樑。
音樂
本片主人公小林大悟一開始的職業是大提琴手,於是音樂大師久石讓為影片譜寫了以大提琴為主要樂器的背景音樂。影片上映之後,它的主題音樂也大受歡迎。作為一部情感戲,本片音樂在推動敘事、渲染情感、統一影片風格等方面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可以說,音樂是該片的另一重敘事。
主題音樂在影片中的多次出現,一方面標示出了敘事的段落,另一方面也將影片的感情不斷推向高潮。小林第一次接觸屍體之後,巨大的壓力讓他幾乎不能承受,夜裡輾轉難眠,用小時候的大提琴拉的第一首曲子便是影片的主題音樂。纏綿哀怨的琴聲中,他想起童年時父母陪他練琴,想起一家三口去鶴乃湯洗澡,想起跟父親在河邊揀石頭互贈,但是,卻無論如何想不起父親的模樣。新的工作讓他鬱鬱不樂,家裡的一切又讓他想起多年杳無音訊的父親,他的心情一落千丈,只能靠音樂釋放自己。音樂在此處發揮了情感和敘事的雙重功能,不但襯託了主人公寂寞、感傷的心情,也是一條貫穿小林意識活動的線索。之後,情緒低落的小林在橋上觀魚,對生命有了更深的思索和了悟。又在目睹了老社長為中年女人入殮之後,完全理解並接受了這份工作。解開心結的小林大悟終於釋然了,落雪之夜,與妻子出去洗澡、喝酒,共度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回到家裡,妻子在唱片機里放了一張CD,有聲源主題音樂第二次響起,這是小林父親最喜歡的曲子。這個段落在敘事上是一個緩衝,小林心裡的矛盾解決了,生活暫時歸於平靜,外部環境的矛盾尚未形成。主題音樂的第三次出現,則是小林「曠野拉琴」這個經典段落,這是小林工作線的高潮,他真正愛上了自己的職業,一切都那麼得心應手,他的精神達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境界。主題音樂如一條線,把許多小林工作與生活的幸福場景象珍珠一樣串起來。影片最後,當小林最終原諒父親,親自給他入殮時,父親手裡的小石子以慢鏡頭掉落,如泣如訴的主題音樂最後一次響起。愛恨相依,生死交替,父愛在牽掛與懺悔中歸位,小林得到了父親的回答,不禁潸然淚下。整個段落沒有一句台詞,影片通過小林的眼淚與動作,通過他與妻子的交流,以音樂為主題作了淋漓盡致的表達。
影片的配樂還起到奠定情感基調、營造故事氛圍的作用。如影片一開始,伴隨著小林大悟的旁白,《Shine Of Snow》的背景音樂響起,配合著霧濛濛的畫面,給影片增添了一種憂傷淡定的詩化意蘊。影片入殮場面的配樂也都舒緩、輕柔,讓人隨著劇情一起憂傷、感嘆。此外,影片整體風格在傷感之餘,不忘穿插幾個輕鬆的片斷,暫時緩解一下觀眾的情緒,同時又不破壞影片的整體氛圍。如小林看了招聘廣告跑去應聘,當得知具體工作是收斂屍體時,配樂《New Road》適時響起,簡單、急促的鋼琴音符如同小林的驚訝和緊張,偶爾拉過的絃樂則有恍然大悟的意味,同時透著一點點戲謔。當小林第一次接觸屍體時,節奏性很強的《The First Contact》配樂,也是緊張中帶點滑稽的風格,既完美詮釋了小林當時的心情,又配合了觀眾潛意識裡惡作劇般的小小快感。此外,在小林當屍體模特以及他因身上的異味在公交車上遭人白眼,去鶴乃湯洗澡時,音樂都配合他的處境和動作,顯得輕鬆而詼諧。影片最後,小林終於決定為父親奔喪,以鋼琴和大提琴為主樂器演奏的配樂昂揚激越,配合小林高速行駛的汽車和車窗外飛速後移的景物,很好地表達了他緊張而迫切的心情,為影片緩慢的整體節奏增加了一點緊張的力度。
風格統一的電影音樂,還具有組織不同場景的形式功能,使影片風格完美統一。《入殮師》在片名出現之後,用一個長達九分鐘的段落交代小林的失業、賣琴、放生章魚和回鄉狀況,這一段資訊量相對較大,儘管有小林的旁白,但在形式上還是比較分散,影片用了相似風格的幾段背景音樂,把畫面自然流暢地結合成一個整體。聖誕夜之後,一個長達四分鐘的幻燈片式段落,也是以小林演奏的主題音樂為線索,把大量他工作與生活的場景串連在一起。以音樂貫穿的情緒剪輯顯示著他工作上的得心應手,同時心靈也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寧靜。攝影機像一個舞伴,和著音樂的旋律,圍繞著曠野中的小林翩然起舞。這段音樂在小林發現妻子歸家後戛然而止,充分顯示出小林意外而驚喜的心情。
總之,《入殮師》的魅力不但來自影片表現出的對生命的尊重、珍惜和終極關懷,也源於它隱含的生死哲學,而電影語言的成功運用,則讓它在不知不覺中擁有了俘獲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