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無邊 此恨綿綿

風月無邊 此恨綿綿——《風月》影評

 

 

運是命

請關起眼睛

如你聽到我

心底哭聲

請收起吃驚

靜靜睡吧

不必慰藉

叫我再動情
——張國榮：《紅蝴蝶》

 

改自葉兆言小說《花影》的陳凱歌電影《風月》，重溫一次，先前模糊的情節漸漸清晰，連同裡面糾纏生長綿綿不絕的恨。

 

江南龐鎮陰鬱的天空下，在斑駁交錯的光影里，彷彿處處生長著大片妖艷的罌粟，在濕潤的空氣里醞釀著致命的毒汁，一點一滴，似血一般，無時無刻不浸染著龐鎮人低語掙扎的靈魂，也染紅了他們瘋狂而陰暗的歲月。我想說張國榮飾演的忠良一角，說說這部當初被許多人指責為失敗之作的電影，尋找在風月無邊之下，那層層疊疊的濃雲。

 

對於忠良來說，龐鎮是一個纏繞終生的噩夢，一個永遠提醒他恥辱的烙印，一張無法擺脫的命運之網。自小失去父母的少年忠良，只能投靠了嫁入龐府的姐姐，最初被姐姐帶到龐府深宅大院的時候，他臉上還帶著關於未來未知的喜悅和嚮往，少年的稚氣和希望分明寫在那張未諳世事的臉上。但是，他很快就知道這是一個什麼地方了。他聞見了鴉片無所不在的氣息，附在在少女如意身上、姐夫身上，附在每個人身上。龐府上下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毒氣：糜爛、瘋狂、畸形、病態、變態、壓抑和膨脹的慾望無所不在，時時刻刻侵蝕著他原本單純的世界。就如同龐府罩著黑紗的庭院，抬起頭看見的不是藍藍的寬闊的天空，而是從魔鬼手中漏出的罪惡。每天面對著的，一張是姐姐極度飢渴而充滿誘惑的臉，另一張是因鴉片迷醉而扭曲的姐夫的臉，他端著精緻的菸具，在這腐屍般的宅院裡為姐夫燒起一筒筒的煙，燒起連同他自己日漸彰顯的痛苦與慾望，以致於終於釀成了一次姐弟的亂倫。終於，他再不能忍受了，為了擺脫這暗無天日的生活，最後一次燒煙，他把姐夫毒成了廢人，從此，逃離了龐鎮。

 

     在人潮擁擠的車站，他沒有搭上本該去北京的火車，被帶到了紫醉金迷的十里洋場上海，一個最能教人快活的天堂，一個最能教人墮落的地獄。他並沒有離開龐鎮，上海就是一個大龐鎮，那裡填滿了更多更可怕更骯髒更強烈的慾望，因此，埋在他心底的陰暗記憶即使他對誰也不說甚至對自己也抗拒不說，卻從未離開過龐鎮，甚至像烈火烹油一般在上海這個大世界燃得更旺，撕裂的痛苦也像一棵大樹扎得更深。他成了拆白黨，表面看起來是個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少爺，梳著油光滑亮的頭髮，穿著整齊漂亮的洋裝，在舞場裡踩著快活的步伐，渾身上下透著的是讓少女少婦老婦都傾慕的光華。他利用她們對他的愛，瘋狂地發洩，瘋狂地報復，瘋狂地遊戲，彷彿這樣能夠忘掉他丟在龐鎮的一切。是的，不過都是逢場作戲而已，他配合她們把戲演下去，然後得到他得以繼續在上海風流生活的資本。甚至最後就算是拆穿，那些女人也會為了他挽留、哭訴和乞求。然而他是不愛的，不能愛，不敢愛，或者可以說他覺得自己是不配愛。誰也看不見，在那光鮮外表下，那顆刻滿恥辱傷痕的心。

 

他回來了，這個他深惡痛絕的地方，命運終究是無法擺脫的，如同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悲劇，明明想要抗拒卻還是難以逃避。為了完成大大的囑託，他要離開上海，回到龐府帶走如意。可是，故事似乎朝著我們預想的方向發展了，他愛上了如意，正如如意愛上了他，這幾乎也是註定的。一個是深居府中的小姐見到了從外面的世界回來的舅少爺，一個是從花花世界裡回到深宅大院的龐府舊仆，他們的愛更大程度上是對一種缺失已久的慾望的渴望，只不過恰逢其時，恰逢其人。他又回來了，龐鎮的一切會提醒他曾是龐府燒煙的下人的身份，會讓他想起他曾經親手犯下的罪，讓他重新面對終日與一對金魚作伴的姐姐。但是，他不想承認，也不敢承認這份感情，他用怨恨的語氣，彷彿是報復的發洩反問姐姐說他一個燒煙跑腿的下人敢去愛龐府的小姐嗎，語氣眼神裡，彷彿自己又回到了不堪回首的少年時。當如意到上海來冷冷地追問他是否愛過天香里那個美麗的女人時，他呆呆地凝視她，目光依然充滿仇恨，卻沒有正面回答：「我再也不是你們龐府的僕人了，上海是男人的天下！」

 

的確，當他在上海終日混跡放浪形骸的時候，他可以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麻木自己，把那顆受過傷的心包裹得緊緊得，不敢真正地去愛誰。但是他的心依然存有溫存的嚮往與不忍，對於天香裡的女人，他即使不是真正的愛，至少是有憐惜的喜歡，他欺騙大大得以暫時得保全她。在他回龐鎮時隨身帶著的箱子裡，放著一張天香里女人的照片，我想他對她的感情一定不只是逢場作戲。只是，在如意之前，在回到龐府之前，在現實與記憶再次出來真實地折磨他之前，他不敢愛。如意的出現，不過是讓一個結了疤的傷口再次撕裂了、流血了，狠狠地敲開了他封閉已久的心門。天香裡的女人可以說是先出現的女人如意，而如意，也可以當作是另一個天香里女人，只不過如意身上帶上了他不肯觸碰的龐鎮的記憶。也只有龐鎮的女人有這樣的能力，讓他重新面對真實的自己，因為他所失去的純真與夢想都是在這裡被剝奪和毀滅的。他曾經極力想要逃避和忘記的一切，在如意身上重新顯形了，連同他一直壓抑著不敢付出的真愛。心中那份已經萌發的愛讓他再次欺騙大大，忠良沒有把如意帶走，把她留在了碼頭。後來，天香里女人死了，在樓下躺著的那具穿著華麗旗袍的女屍，是他害死的。終於，面對他又一次親手犯下的罪孽，他痛苦地開始覺醒了。

 

終於，他肯面對了，撕開血淋淋的傷口，他終於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傷害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他想愛不敢愛的女人。他終於對如意說出了一直壓抑著不敢說的真心話：「不……這不是真的，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我知道你不是愛景雲才跟他結婚的，你是賭氣的！你心裡想的……是要和我走。那好，我們去北京，這一次，是真的！」可是當他終於決定絕望地對如意喊出我愛你時，如意終於得到了這個想要的答案時，她驚詫，她痛苦，她一定也滿足了，卻竟然要拒絕這份渴盼已久的愛。她本不是個懦弱的女人，但天香里女人的死彷彿已經將她的心殺死了，她忍著痛決定，躲開一個可以預見的悲劇，躲開一個本不敢愛而因她終於敢愛的男人。

 

十年來，他終於不再懦弱和躲藏了，終於敢去愛了，卻換來如意要嫁給景少爺的結果。龐府的一切似乎都在重演，而重演的一切也依舊是悲劇，處處盛開的惡之花終於沒能結出一個真正完整的果，宿命的輪迴彷彿一個無法擺脫的詛咒，把他們無所歸依的遊魂殘忍地放逐在無邊的曠野。於是他再次犯下了罪，一個比年少時更不可饒恕的罪。把姐夫變成廢人，是因為純粹的恨，而讓如意重蹈哥哥的覆轍，卻是因為他深而痛切的愛。只是這份愛，也是充滿了恨的，從龐鎮的土壤里發芽，在龐鎮的天空下膨脹，又在龐鎮的空氣里爆炸。當他瘋狂地跑回去想要挽回這個結果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各種各樣帶著毒液的恨，在古香古色的龐鎮，在江南的雲水裡暗紅地流轉，宛如天邊肆意曼延的火燒雲，一點一點，漸漸覆蓋了整片天空。這部電影，就如同一桿從罌粟地裡伸出的鴉片煙，一圈一圈，優雅地吞吐著有毒的愛和恨，儘管風月無邊，卻沒有任何結局和希望。
200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