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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傻瓜--3 Idiots

三傻大闹宝莱坞/三个傻瓜/作死不离兄弟(港)

8.4 / 434,950人    170分鐘

導演: 拉庫馬·希拉尼
編劇: Vidhu Vinod Chopra 拉庫馬·希拉尼
演員: 阿米爾罕 卡琳娜卡普爾 Sharman Joshi Madha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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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笳

2011-01-05 19:40:44

夢醒之後是現實


夢醒之後是現實
                       ——Three Idiots 敘事分析與意識形態批評

2009年上映的印度電影Three Idiots(又名《三傻大鬧寶萊塢》、《三個傻蛋》、《尋找蘭徹》,由拉庫馬•希拉尼(Rajkumar Hirani)執導,改編自印度暢銷書作家奇坦•巴哈特(Chetan Bhagat)的處女作小說《五點人》(Five Point Someone)。這是一部喜劇/愛情/歌舞片,更是一部與青春校園有關的勵志電影,其讓人笑中帶淚的大團圓方式,與08年大熱的《貧民窟百萬富翁》有異曲同工之妙。本文試圖從結構主義敘事學分析與意識形態批評兩方面入手,來解析這樣一部有關於理想,回憶,人生價值與夢想的電影,是如何編織與有效運轉的。

關鍵詞:Three Idiots、印度電影、結構主義敘事學、意識形態批評


一,意識形態對抗與想像性解決。
按照阿爾都塞有關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理論,學校從來不是單純傳授知識的象牙塔,而是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重要一環,一個按照種種規章制度,將懵懂無知的孩童們規訓成為「有用」的社會主體的場所。於是每一個身處校園中的個體,無論學生還是教師,所感受到的壓力都不僅僅是學業壓力,而是來自校園圍牆之外那個巨大社會的壓力;每一次有關教育問題的爭論與對抗,本質上都是針對這個社會中主流意識形態所發出的衝擊與挑戰;而每一部以校園作為背景的電影,都必然在青春、愛情、友誼,追打玩樂的包裝之下,展開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意識形態之戰——沉鬱如《死亡詩社》,優美如《放牛班的春天》,戲謔荒誕如《逃學威龍》等誕生於九十年代香港的校園青春喜劇片,通俗如《麻辣教師GTO》等等日系校園劇,莫不如是。
然而,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在於,對抗背後的真正癥結所在,是指向作為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教育體制本身的,因此這場發生在校園內部的意識形態之戰,註定不可能在校園內獲得徹底解決。於是,作為另一種意識形態機器的校園青春電影本身,必然要編造一個想像性解決,來試圖轉移和掩蓋這一本質上不可解決的矛盾。
這類影片的敘事模式,往往以如下這樣一種好萊塢經典的三幕劇方式展開。
第一幕(交代環境、人物與主要衝突):
近乎封閉且自洽的學校,像一個微縮的小宇宙,一切入和事都按照其內部的條條框框,按部就班地運行轉動,而校長或者教務主任一類的人物,則作為權力和規則的象徵,屹立於這一小宇宙的中心。
隨著故事開始,一個周星馳式的叛逆人物闖了進來,以其另類的行為方式與價值準則,衝撞著一切既定規則。一種對抗性的緊張關係就此形成。
與此同時,其他配角依次登場,依照其各自性格和利害關係,在故事中發展出不同敘事功能。
第二幕(戲劇衝突與支線情節):
隨著主人公一路橫衝直撞,與其他人物之間發生種種戲劇衝突,在此過程中,友誼、愛情與插科打諢的小人物等等作為支線情節被編織進去,不斷髮展呈現,對抗與和解,以豐富主線。而核心的矛盾衝突(以學校規則為代表的主流價值與主人公的非主流價值),則愈加尖銳,最終集中在權威人物與主角之間的對抗上。在第二幕結尾處,由於權威人物的強大力量或者不擇手段,主人公被逼入絕境。此時兩人之間的對抗已不僅僅是不同意識形態間的衝突,而轉化為強大/弱小、正義/非正義之間的對抗。
第三幕(高潮與想像性和解):
主人公無路可退之時,一場意料之外的最大危機到來,將所有人捲入。在大部份電影中,往往是一個來自校園外部的絕對邪惡力量入侵(如不良少年、黑社會、商業大資本,甚至鬼怪、外星人等等),威脅到整個學校師生,而主人公的任務則變成帶領所有人同心協力,度過這場危機。於是在故事結尾處,主人公與學校之間原本異質性的對抗關係,在外部威脅的壓力之下,被重新整合到一起,在「團結、友誼、懺悔、諒解、人性光輝」等等美好名詞的感召下,達成想像性解決。
誠然,這樣經典的三幕劇敘事模式,在輕易營造出「青春淚流滿面」的大團圓結局同時,也很難避免染上一層虛假做作的白日夢色彩。在此基礎上,我們再嘗試進入Three Idiots 這一文本,對其進行更加詳盡的敘事分析。

二,Three Idiots 的敘事結構分析
Three Idiots在敘事上的一個最大特色,在於採用了雙線套層結構,影片開頭的一場打賭,將「回憶中美好的校園生活」與「現在的真實的社會生活」兩者連綴了起來,交替穿插,彼此呼應。於是,傳統校園青春片中「校園戰爭只能在校園內部解決」的侷限被打破,「校園/社會——理想/現實」被有意構建成一種對應的隱喻關係,伴隨幾位主人公尋找蘭徹的旅途,他們之間的矛盾與對抗綿延到校園之外更加廣闊的世界裡。十年之後,一切物是人非,對觀眾而言,一種「社會現實感」油然而生。
如果僅僅從「校園/回憶/夢想」這一層面的敘事來看,與上文所總結的經典三幕劇結構完全相符,主人公蘭徹作為一個異質性入侵者,對皇家工程學院的教授與學生們,以及校長的權威性不斷構成挑戰,包括校長女兒生產的一場高潮戲,也完全照搬「危機——團結在主角周圍——共度難關——和解」這一經典模式。然而,僅僅是這樣的大團圓,並不足以說服和感動觀眾,Three Idiots在敘事上最大成功之處,是在「夢想/現實」兩個層面上,設置了雙重的意識形態對抗與想像性解決,並且巧妙地通過矛盾的轉移與錯位,將兩個層面有效縫合在一起。
首先,在「回憶/校園」這一層面的故事發展中,一組重要的關係是「規則」與「成功」前者是指一套「埋頭讀書——取得好成績——順利畢業——找好工作」的單向度階梯,而後者則指能否沿著這部階梯走到盡頭,根據此關係,我們可以構建出一個格雷馬斯矩陣:

消音器 校長
規則 ←————→ 成功
落選者 ↑ ↑ 蘭徹
↓ ↓
非成功←————→非規則
            自殺者 法函與萊俱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殘酷競爭中,遵守規則而成功的典範是校長,不遵守規則而成功的典範則是主角蘭徹,不遵守規則且沒有成功的,是因不能順利畢業而自殺的學生,遵守規則卻未能成功的,包括未能考入這所學校的落選者,也即校長所謂被杜鵑擠出鳥巢的競爭失敗者。
這裡有兩組有趣的曖昧元素:一組是「消音器」為代表的模範學生,他們是規則徹頭徹尾的擁護者與奴隸。表面來看,「消音器」遵守規則,也一直洋洋得意於自己的成功,然而在與蘭徹的鬥爭中,他永遠都是可憐又可笑的失敗者(考試總是第二名,更被蘭徹利用其「遵守規則」這一條盡情捉弄)。
另一組是蘭徹的朋友法函與萊俱,他們跟隨蘭徹特立獨行的方式,卻一路跌跌撞撞,加上家庭問題的困擾,幾乎瀕臨絕望。直到畢業前夕,奇蹟同時發生在兩人身上,他們通過不同途徑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成了「成功者」。
於是我們看到,「成功」這一概念,在故事發展過程中發生了微妙的游移,「什麼樣的成功是真正的成功」,這個問題在「回憶/校園」這一層面中其實並未真正解決,而要去「現實/社會」這一層面中去尋找。
在十年之後尋找蘭徹的旅途中,有關貧富分化,有關階級地位與身份問題,有關金錢與婚姻,一系列更豐富的社會問題被展示出來。將校園裡的殘酷規則沿著時間維度向前延伸,於是我們看到,找好工作之後是掙大錢,買好車好房,娶漂亮老婆,做成功人士,總而言之,沿著單向度階梯不斷向上爬,做金字塔的塔尖,將其他人踩在腳下。當影片二分之一處,蘭徹的真實身份揭曉後,似乎有意在暗示觀眾,校園裡特立獨行的蘭徹,現實中只是個失敗者,畢竟,社會階級的鴻溝不可能被如此輕易地跨越。
這裡我們找到了另一組關係:「理想」與「金錢」,畫出另一個格雷馬斯矩陣:

法函與萊俱 蘭徹
            理想 ←————→ 金錢
        ? ↑ ↑ 假蘭徹
               ↓ ↓
        非金錢←————→ 非理想
                                  ? 消音器

於是我們看到,在故事結尾處,最堅持理想的蘭徹得到了最多的金錢,而蘭徹家的主人(那個讓蘭徹代替他讀學位的人),以及校長女兒的未婚夫,則是沒有理想的有錢人。有理想卻沒錢,以及沒理想卻沒錢的人,這裡暫且不論。有趣的是,此前的兩組曖昧元素這裡再次出現了,沒有理想的消音器,最初是以有錢人的身份出現的(名車豪宅,帶著嘲諷意味展現在幾張照片中),最終發現他與身家上億的蘭徹比起來,簡直一文不名。而有理想的法函與萊俱,僅從資產上計算,不過是普通中產階級,然而對比他們貧困的家庭出身來看,又算是脫貧致富的一群人。

三,意識形態批評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更為清晰地看出本片敘事中內在的矛盾與張力。那些表面上被刻畫成蘭徹對立面的角色(校長或者假蘭徹),其實與蘭徹始終分享著某些共同的邏輯,一邊是遵守遊戲規則的贏家,另一邊是不那麼守規矩卻反而贏得更多的贏家,本質上殊途同歸。於是蘭徹表現出的叛逆與不妥協,都成了其另闢蹊徑成贏家的必要前提,而之所以不走尋常路,完全是因為其個人與生俱來的才能。就像人們津津樂道的比爾蓋茨退學的故事一樣,蘭徹的故事最終還是淪為另一個「學以致用」的庸俗版,它告訴你,當學校教給你的知識不能保證你掙大錢的時候,你可以質疑學校的教育方法(只要你有能力自己找別的路),但是,它絕對沒有質疑教育規則里隱藏的那個赤裸裸的信條:「你要競爭,你要贏,你要做有錢人,有錢才是贏。」當這類故事披著「勵志」的外衣廣為流傳時,它實際上是在看似顛覆的假像之下,又一次成功地捍衛了資本主義全球化的主流邏輯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消音器」在影片中扮演的角色,他代表的是那些一心一意要在競爭中獲勝的傢伙,那些不顧一切踩著別人腦袋往上爬還要對下面人呲牙裂嘴怪笑的小人得志,我們最嫉恨這種人,是因為他們無所不在,無時不刻不在提醒你竟爭的殘酷,就好像在馬拉松比賽中,我們不會恨裁判,不會恨規則的制定者,不會恨教練,不會恨第一名,而只會恨那些從你身邊超過的人。影片對消音器盡極醜化之能事,就是為了讓觀眾宣洩這種恨,於是故意將他安排在蘭徹真正的對立面:一個遵守遊戲規則,卻處處玩得不如蘭徹的倒霉蛋。唯有看到他在蘭徹面前灰頭土臉的慘樣,我們受傷的小心靈才能得到一點慰藉。
而對絕大部份觀眾而言,真正代表他們的角色,是法函與萊俱。他們是迫於生存壓力而不得不加入競爭的人,他們是因為資質平平而不得不遵守規則的人,他們是不成功就會連累一家人餓死的人。對他們而言只有兩個選擇:要嘛像消音器那樣不顧一切往上爬,要嘛被競爭所淘汰。這個對觀眾而言對慘烈也最現實的創痛,在影片中被巧妙地隱藏在蘭徹光芒萬丈的成功故事下。因為蘭徹的超凡魅力以及所謂友誼,兩個普通人也跟著得了拯救沾了光,於是當觀眾對法函與萊俱移情時,也成功分享了蘭徹的榮耀,分享了其對消音器的居高臨下的羞辱(單憑法函與萊俱個人所取得的那一點「成功」,是不足以完成這一羞辱的),片名Three Idiots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有效地混淆了視聽。
作為一部印度電影,Three Idiots展現了許多現實問題:升學壓力、教育弊病、貧富分化、就業問題、商品化與拜金,等等,然而就如同大部份的好萊塢電影一樣,對這些問題的展現,最終是為了提供某種有效的想像性解決方案。在現實世界這座巨大金字塔中,我們有億分之一的機會成為蘭徹;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像假蘭徹那樣生在一個世代富貴的家庭;有百分之一的機會,像消音器那樣小人得志;有十分之一的機會,像法函與萊俱那樣通過努力奮鬥外加運氣好最終成功脫貧;除此以外,剩下的十分之九是那些永遠與成功無緣的赤貧者,是所謂沉默的大多數。這部電影歸根結底是拍給法函和萊俱們看的,他們需要一個又苦澀又美麗,又真實又虛假的故事,才能慰藉自己那顆看不到希望的疲憊心靈。
如果影片結尾處,蘭徹的身份僅僅停留在一個富於創造性的小學校長的話,那麼我們依稀還能從中感到一絲希望,一種另類的價值觀尚能獲得合法性敘述的可能;然而當他宣佈自己正是那個科技致富的億萬富翁時,我們不得不承認,是金錢的邏輯而不是「理想」獲得了最終的也是唯一的勝利——只有金錢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才能為觀眾達成最終的想像性解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蘭徹動人的成功故事,既是再虛假不過的白日夢,也是再赤裸不過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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