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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門

2011-01-06 00:14:47

天堂沉默了半個小時


王書亞/文
  
我一直琢磨這個話題,給人類的精神世界帶來顛覆性影響的,有一群牧師的孩子。他們小時候跪在床邊,為祖母的疾病、父母的離異或一個熱切的願望禱告。在得不到回應後,走往懷疑和悖逆的道路。他們的一生大多孤苦伶仃,總是孤獨、傲慢和淒絕,儘管他們從未宣稱自己的思想是一種福音,但奇怪的是,那些使他們一生飄零在勞苦愁煩中的聲音,卻彷彿另一種佈道,深深打動了世界。直到懷疑成為懷疑者們的信仰,悖逆成為悖逆者們的偶像。
  
如奠基了國家主義哲學的牧師之子霍布斯;在俄羅斯大地播下革命種子的神甫之子車爾尼雪夫;創始了近代社會學的拉比之子涂爾幹。創立實用主義哲學的牧師之子詹姆斯,和以泛神論與神秘主義著稱的牧師之子、自己也作過牧師的愛默生。或者再算上牧師的孫子盧梭,牧師的弟弟伏爾泰,等等。

昨晚夜裡,我樓下有人搭起帳幕,開始祭奠親人。哀樂不斷,叫人無法入睡。一早起來,知道兩位歐洲電影大師也在同一日去世,瑞典的伯格曼和義大利的安東尼奧尼。在這個佈滿哀樂的日子,我想到另外兩位牧師之子,一個是尼采,一個就是伯格曼。他們的父親都是路德宗的牧師。二人的作品魅力、心靈的苦楚和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生活,都極為相似。這兩個牧師的兒子,用了一輩子力氣去懷疑和否定上帝,又用了一輩子力氣去抗拒虛無。最後用了一輩子力氣,把自己從塵世中放逐。
  
25年前,伯格曼把自己流放到了費羅島,從此與世隔絕,與電影隔絕。瑞典是千島之國,當年康有為流亡斯德哥爾摩,也曾買下一個孤伶伶的小島,打算在此終老一生。幾十年來,無數人將伯格曼當作大師中的大師頂禮膜拜,他卻反覆談到自己一生「徹底的失敗」。家庭、愛情和信仰,在他的電影裡荒涼猶如「狼之時刻」。在自傳《魔燈》中,他說:「我不信任何人,也不愛任何人,我只關心自己」。「我的罪惡多得數不清,我決定成為世界上最成功的人,來彌補人生的失敗」。這個不愛任何人的導演,一生結婚五次。在60歲生日那天,他的第五任妻子邀請他的9個子女來家裡。這是伯格曼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全體子女,而他竟然大部份都不認識,弟兄姊妹們彼此也不相識。這位牧師的孩子對他的孩子們說:「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一個孩子反駁,「不合格的父親?對不起,你根本就不是一個父親」。
  
這一週,我重看了他的《第七封印》、《處女泉》和著名的《沉默三部曲》。伯格曼童年時,聽見父親在教堂大講基督的愛,回到家裡卻閉口不言,一家人彼此仇恨。母親的婚外戀拆毀了這個家庭,他的信仰就這樣破滅了。18歲那年,哥哥自殺,妹妹墮胎,他煽了父親一個耳光,離家出走。從此,愛對他來說成了一座奧斯維辛。直到晚年,伯格曼仍舊與他的哥哥妹妹充滿敵意、怨恨和疏離。1957年拍攝《第七封印》時,他在懷疑中被信仰抓住,在信仰中被懷疑套牢。他說:「我夾在信靠和懷疑兩種念頭之間,進退不得」。正是這個進退不得,使《第七封印》成為電影史上探討信仰的偉大作品。十四世紀佈滿瘟疫的歐洲大地,猶如二戰後整個世界盼望重生。騎士布洛克與死神下棋,想在死亡之前,找到生命必有一死的意義。
  
《第七封印》的伯格曼,或許是他一生中最接近希望的時期。布洛克猶如伯格曼的化身,十字軍東征與歐洲的骷髏遍地,幾乎奪走他的信仰。他的僕人瓊斯一路唱著類似「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不採白不採」的小調。對他來說信仰破滅是一竿子到底的,他不能理解主人為什麼那麼痛苦。布洛克在教堂告解,說為什麼上帝躲在無用的應許和看不見的神秘當中,為什麼不以一種精確的方式顯明,以面對面的方式說話呢?他說:「我不要信仰,我要知識,我不要猜測,我要事實」。布洛克說,我要相信,可我做不到。
  
理性主義的懷疑,只能在生命的活水裡被釋放。布洛克遇到了虔誠的信徒,到處流浪的馬戲團小丑約瑟夫、瑪麗亞和邁克一家。這顯然是對逃往埃及途中的約瑟、瑪麗亞和耶穌一家的隱喻。暗示著上帝的「道成肉身」仍在大地上繼續。伯格曼以少見的溫情鏡頭,描繪這一家人在顛沛流離中的喜樂。但約瑟夫的歡樂和瓊斯不一樣,不是投靠肉體的愉悅,而明明住在靈魂的安息與豐盛的生命里。一週前,研究東歐文學的朋友景凱旋對我說,沒有喜樂,哪來的自由。貝多芬的《歡樂頌》就是自由頌,也唯有歡樂頌才是自由頌。我說是啊,可許多知識分子總是傲慢地以為,自由就是自由的痛苦,自由就是自由的懷疑。
  
布洛克和他們坐在草地上午餐,他看著自己的手,感到生命裡的恩典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對瑪麗亞說:「我的手它還能動,我的血液在裡面流淌,太陽還在頭頂。你在微笑,邁克已經睡著了,約瑟夫彈著自己創作的讚美詩,這一刻我永遠不能忘記」。
  
我的伯格曼,難道你89年的生命,就不曾有過這樣美好的、將一切懷疑都摟在懷裡,就像父親摟著孤兒的時刻嗎。在《處女泉》中,三個流浪漢,摧毀了一個虔誠愛主的家庭。上帝在哪裡?如果死亡之後,一如死亡。信與不信都是深淵。住在費羅島,和住在斯德哥爾摩有什麼分別。住在曼哈頓,跟住在夾邊溝又有什麼分別。當那位父親抱起少女卡琳的屍體,從卡琳頭下的地上冒出了一股活泉。他們流淚跪下,為這一輩子的生與死而感恩。
  
接著他在60年代拍了《沉默三部曲》,上帝的沉默是伯格曼反覆的怨恨。其中《冬之光》是我最喜歡的一部。一個鄉間教堂的主日崇拜,和接下來一天的故事。那個絕望的年輕人來找艾利克森牧師,也陷在信仰危機中的牧師卻無法安慰他。出去後他在河邊開槍自殺。他對上帝絕望的誘因,當年對我來說猶如一場地震,差點叫我從床上摔下來。他對牧師說,這些年中國越來越強大,很快就會有原子彈了。上帝到底在哪裡呢?

這故事以一種怪異的方式,使我第一次體認到人類的同根同源,和對世界的罪咎感。上帝沉默嗎,當人的慾念呼嘯而來,人在什麼地方驕傲,上帝就在什麼地方沉默。但對願意傾聽、順服和悔改的人,聖言卻從不沉默。三部曲之後,伯格曼離開了信仰的掙扎,他後半生的電影越來越冰冷,彷彿《婚姻生活》中的那句台詞,「這世上有什麼比夫妻相互憎恨更可怕的事」?

布洛克的妻子在晚餐前誦讀《聖經·啟示錄》,說到世界末日,復活的羔羊展開第七封印,在末日審判之前,天堂沉默了約半個小時。但對馬戲小丑約瑟夫來說,其實末日是好得無比的企盼。因為第七封印被展開之前的那一句經文說:「寶座中的羔羊必牧養他們,領他們到生命水的泉源;神也必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
  
伯格曼死了。生前他說:「經由死亡,我即化為烏有,穿過黑暗之門。等著我的,全是我無法控制、預料和安排的東西,這對我來說,有如無底的恐懼深淵」。我們不信,因為我們信無能。穿過黑暗的玻璃,或者聽見,或者一無所有。
  
最近,有無數影迷在讚美和消費這位大師,我卻為他不朽的靈魂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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