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結束，還是開始？——《老爺車》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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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燭殘年，青春不再，卻依舊鐵骨錚錚；

　　身患重症，步履蹣跚，卻敢向惡棍叫板；

　　外表冷漠，性格孤僻，卻內心炙熱如火。

　　這就是老牛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電影《老爺車》中所演繹的倔強老頭華特.科瓦爾斯基，那個歷經韓戰洗禮的退役老兵、曾經是中朝人民的共同敵人、對黃色人種懷有偏見的美國老人、福特汽車公司的退休老員工、從來不會向警察求助只喜歡靠暴力自行解決問題的老硬漢……

　　在如今感官刺激大行其道的年代，《老爺車》開篇便是撲面而來的質樸之風，一下子把我們拉到了最真實的美國生活場景之中：一座位於底特律的老宅，一個被亞裔鄰居包圍的環境，一堆唯利是圖的兒孫，一次被褻瀆的葬禮，一位孤獨自閉的老人，一輛一九七二年的經典老爺車，一把Ｍ-１型老步槍、一條終日無聲無息的愛犬……構成了老華特那似乎永遠不見起色的煩悶生活，使他對週遭一切以及未來的絕望變得更加徹底，使他那冷漠怪僻的性格變得更加根深蒂固。

　　可又有誰知道，沉默寡言，只因背負太多的往事與傷痛，朝鮮戰場上的殺戮與妻子的死亡扭曲了老華特的靈魂，使得他寧肯像那輛遠離人們視線的福特老爺車，靜靜地待在角落裡，孤傲地守望著自己的記憶與信念，冷眼旁觀世事變幻、人心墮落，用冰一樣的沉默和一口口啐到地面上的口水來表達對現世的一百萬個不屑。

　　老華特期望靠褪色的勳章和故障頻出的老爺車留住不斷消逝的榮耀，期望靠深居簡出來逃避現實的嘈雜，靠遠離上帝逃避生與死的拷問，藉以維護遲暮之年的片刻安寧。然而這註定是一個無法逃避的現實世界，看似一潭死水的日子，因為一次鄰家少年的偶然闖入變得不再平靜，使那個死氣沉沉的城鎮裡湧動起善與惡的暗流，也使渴望安寧的老華特不得不捲入一大堆令人無法安寧的是非之中。那一群群膽大包天、無惡不作的黑幫少年重新激起了他的鬥志，那個家教嚴格、知恩圖報的亞裔家庭讓他重溫家的溫暖，那個樂於助人卻逆來順受的鄰家亞裔男孩讓他重新看到了人性的希望，那個天真活潑、溫柔可愛的亞裔少女則重新喚醒了老沃爾久違的俠骨柔情……而打破這一切平衡的，其實歸根結底還是老華特倔強不屈、外冷內熱的性格，因為那是一個註定無法安寧的男人，即便生命將熄、老態龍鐘，他的血也依然滾燙，因為在老華特的心中，勇敢與正義是永存的。

　　一個險些誤入歧途的稚嫩少年——濤，讓冷言冷語、槍不離手的老華特正悄然發生改變，那段不期而遇、看似平淡似水的忘年之交正慢慢地孕育成亦父亦友的不解之緣。在他兒子們看來純粹是個老混蛋的華特竟像個慈父般地一點一滴去傳授濤修補房屋的手藝、交流談話的藝術和表達自我、追求真愛的勇氣，讓他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

　　這一切是多麼不可思議，因為他發生在老華特身上；但這一切也再正常不過，因為那是老華特，一個被冷落了幾十年老人，只需要一點溫度他就會融化，哪怕這溫度來自他一直反感透頂的亞裔鄰居那裡。一個缺少人性關懷的老人，又豈止老華特一人呢？

　　然而，正當一切慢慢變好，事情卻總會一如既往地風雲突變，從第一次咳出血來，我們便隱約預感到老人那悲劇性的結局，內心的情感不理智地期待著奇蹟的出現，甚至甘願這是一部俗不可耐的大團圓式結局的電影，不過老華特卻異常平靜地接受了患上不治之症的事實，因為他已經得到了另一種超越生死的更彌足珍貴的補償，並從此對生與死也有了全新的理解，對親情與友情也多了一份懷戀與珍惜，而亞裔少年——濤也無疑成為了老華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精神依託。

　　老華特就像一個威嚴慈愛的父親，頻頻出手用老拳和老槍為懦弱的濤討要公道，但效果卻並不理想。喪心病狂的黑幫非但沒有就此罷手，反而向濤和他的家人展開了更加瘋狂的反撲。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濤的家人遭受到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威脅，濤被匪徒掃射而來的子彈擦傷頸部，濤的姐姐、那個活潑可愛的少女蘇更是慘遭毆打。作為一群普通人，他們所能承受的已經達到了極限。

　　人生信念已經悄然改變的老華特，不得不對自己以往一貫遵行的處事方式進行深刻的反思，並且重新修訂了他的反攻計劃：一生崇尚以暴制暴、以牙還牙的退役老兵，在影片即將結束之際，為自己訂做了有生以來最合體的西裝，面對神父完成了中斷多年的簡潔而保守的懺悔，然後將復仇心切的濤反鎖在地下室，自己卻手無寸鐵、單槍匹馬地獨赴黑幫老巢，像個誓死決鬥的騎士般去了斷一切恩怨。

　　在黑幫老巢，面對一個個手持槍械、凶神惡煞般的匪徒，老華特面容堅定而平靜，緩緩地將手伸進上衣口袋，優雅地作出掏槍動作……猶如驚弓之鳥般的群匪頓時扣動扳機，各種槍械噴吐著火舌瞬間將老華特湮滅……子彈洞穿老華特的身體，而我依然祈望奇蹟出現，但永不言敗的老華特卻靜靜地躺在血泊之中，手握染血的打火機，彷彿疲憊地睡去。

　　警燈閃爍，老華特用了斷自己的方式把黑幫送進了監獄，代價是如此慘痛，雖然老人已經病入膏肓、去日不多，但卻應該更加平靜和安祥地離去，然而這種離去卻是眾多死亡中最值得敬重和惋惜的。我不想像某些理智的傢伙，面對慢慢冷去的老華特，去深究到底是他悲壯地向這個時代妥協，還是最後一次地恩澤了這個時代，這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而更重要的是，他給了濤一個美好安寧的明天，也把他勇敢、正義的老兵精神傳遞給了正直、善良的濤。

　　肅穆悲涼的葬禮，老華特穿著生平最體面的西裝，靜靜地躺在教堂穹頂之下，人們不再嬉笑游離，然而一切都已結束，一個堅硬的生命也會這樣輕易地結束，沒有掙扎，沒有告別，步履匆匆，無法阻攔，猝不及防，又毫不哆嗦，這就是老華特風格、老爺車的風格——愈老彌珍，老而彌堅。

　　孤孤單單的馬路上，老華特精神彷彿已經化作那輛象徵尊嚴與榮耀的Gran Torino福特老爺車，緩緩地與濤同行，對這個城市、這個世界作著最後一次巡禮。

　　我在內心的靈神之舍一遍遍默念：「求你，老華特，請不要走！」但是恍然間，我卻忽然更加分明感覺到，老華特並沒有遠離我們，就好像他一生都在忙於告別，而卻從來沒有真正地告別。

　　在這個充滿束縛與枷鎖的年代，還有那麼多唯利是圖者依然唯利是圖，作惡多端者依然作惡多端，但卻不足以宣告一代人的結束。塵埃落定，老華特的孫女貪婪地追逐老爺車的品質，少年濤充滿感恩地追逐著老華特的精神。那股精神就是老華特，他就在濤那剛毅的目光中，在福特老爺車那硬朗的骨骼中，在片尾那悠長迴蕩的樂曲中……

　　或許，這恰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