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傲慢與偏見的懸崖

你知道如何去傲慢與偏見的懸崖？

方法如下：到曼徹斯特火車站，乘上一部到希望谷的火車，在石南賢者站下車，走過飢餓巷右轉，一路上坡，走一個半小時，能走到石岩山的山腳下。綿延數十裡的山脈，將週遭的山谷都茫茫地包圍著。這時可千萬不能喘歇，英國的白日，到下午四點就全暗了。沿著泥濘的山坡小道上行，登頂便是2005年電影《傲慢與偏見》里凱拉·奈特利（Keira Knightley）所扮演的伊莉莎白所站過的懸崖。

隆冬，我和郭子站在石岩山頂端。山頂酷寒，郭子說，你別看凱拉·奈特利電影裡穿裙子，他們其實是在冬天拍戲，拍完大家都穿羽絨服。我們翻出電影原版照片，研究在何種角度取景才能cosplay出和電影裡一模一樣的照片。郭子說，你站到那塊懸崖的石頭上，我再往後退二十米大概差不多。我說，等等，我要先脫衣服，凱拉·奈特利穿裙子，我們不見得穿羽絨服呀。於是我脫了帽子手套圍巾大衣，身上只一件單衣。郭子喊：很冷？我喊：麻掉了就還好。郭子又喊：要人很大還是很小的照片？我喊：很小很小，最好小到看不到照片上有人。

為了一部電影而千里迢迢，我和郭子都是第一回。2005年版的《傲慢與偏見》在我心中留有永懷難忘的美感，因為看電影的那天是十八歲生日。當終於站在傲慢與偏見的懸崖上最凸起的那塊岩石，腳下深淵，身陷蒼茫，我想，還是認真想些什麼吧。

伊莉莎白的裙擺濕透了，她的捲髮上沾滿了晨露，她不斷往前走，她終於遇到了達西。達西說：「你要知道，你一定要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離。」這時候，太陽升起來了，罕見的明媚清澈。他們的手握在一起，他們的額頭相觸。她當真要嫁給他嗎，在接下去數十年大多數沒有太陽陰雨綿綿的歲月裡相互廝守？他的具體條件如下：年收入一萬英鎊，擁有半個德比郡，有房有車，父母雙亡，愛好文藝，溫柔靦腆。

科林斯國王西西弗斯兩次戲弄死神，死後諸神處罰他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於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神明們認為沒有比這無望的勞動更嚴厲的懲罰。可是加繆卻說，現代人也不是像西西弗斯那樣日復一日地接受著「嚴厲的懲罰」？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洗洗刷刷，石頭推到了山頂，又無望地滾下來。加繆寫道，西西弗斯的痛苦只有在他對於實際的勞作有意識的偶然瞬間才能升起。大多數時候，當西西弗斯對未來的憧憬不太急切，他是幸福的。

那是怎樣的幸福呢？伊莉莎白握著達西的手，罕見的驕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她說：「天啊，你的手真冰冷。」那一刻，他們被這個平庸的世界感動得五體投地，她如果想讓自己幸福一點，就不該指望日後還有什麼驚心動魄的故事。伊莉莎白追到了王子，童話也就結束了。她得像個普通的十九世紀貴族婦女那樣生養八個孩子，在客廳裡彈鋼琴，在堂室裡辦舞會，並且學會在瑣碎和安穩中體會快樂。可是，或許真的如加繆所說，在某一天的縫縫補補洗洗刷刷中，冰雪聰敏的伊莉莎白會能夠體會到那個「有意識的偶然瞬間」。地上躺著六便士，天上掛著皎月。需要多少次重複的無意義地推動巨石才能明白六便士和皎月之間的矛盾，又需要多少次勞作才能下定決心放棄安逸瑣碎的日常生活？在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里，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先生是個成功的證券經紀商，妻子溫柔優雅，孩子活潑健康。可就在一個平靜的夏日午後，思特里克蘭德先生拋妻棄子，隻身去了巴黎。他的妻子本以為他是和情婦私奔，可當她聽說促使他棄家而去的是繪畫，她哭著說：「如果是女人我還有希望把他贏回來，可是現在搶走他的是藝術！」

我在高速公路上搭便車，在飛機場過夜，還大費周章去爬拍《傲慢與偏見》的懸崖。我從懸崖上走下來，一位老太太笑著問：「你找到達西了嗎？」「沒有，從山頂上看，所有的人都很小很相同。」可是，即使沒有達西，又有什麼關係呢？在那寒風瑟瑟的懸崖，人會被原始稚拙的自然感動，想要對著山谷喊叫，並不像《情書》里那樣喊「你好嗎？我很好。」而是用盡全力大叫一聲「啊……」

啊……這樣稚拙的感動要讓所有人都在某種程度上想從六便士的溫柔鄉出走；只是大多數人在賞玩了明月之後又免不了懷念起六便士的安逸。奧德修斯在外出走二十年終於回到了妻子身邊，而喬伊斯筆下的布魯姆先生只花了一天就原諒了不貞的妻子。西西弗斯兩次戲弄死神，甚至誘騙死神自己戴上了手銬，他是最終要死的人中最聰明的，而他的幸福卻要從在地獄推石頭那一刻開始。西西弗斯明白過來：生死由天，而這塊石頭—這枚小小的平庸的六便士—則是凌駕於天之上的。諸神們不屑於搶走這塊石頭，這是屬於西西弗斯的石頭，這是他的事情，這是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