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失落的世界

　　很小的時候，看過肖霍洛夫的《一個人的遭遇》，剛剛能夠看懂，就已經覺得非常的震撼：原來戰爭和命運真的可以如此摧殘剝奪一個人，而一個人，也竟然能夠在失去一切之後，還是繼續地走下去，如此堅韌、沉默、高貴。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堅信，一個真正的好故事，應該不是講述「得到」，而是講述「失去」，並展現出人們在失去的過程中，最終堅持和保留下來的，不可剝奪的東西。
　　因為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失去的過程，無論有沒有戰爭，有沒有顛沛流離，人生的結局註定是失去。
　　所以真正的好故事應該分贈給讀者以勇氣和精神，去面對這樣必然要失去一切的人生，正如俾斯麥說貝多芬的音樂：「假使我常常聽到它，我的勇氣將永不衰竭。」

　　這裡我所要推介的捷克影片《深藍世界》，就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講述「失去」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最終失去了一切，戰友、愛人、狗、勝利的榮光、自由……然而即使在監獄的鐵窗後，外面是淒涼的天空、冰冷的積雪、無情的高牆和冷漠絕望的人群，他的回憶中仍有一個顏色鮮明、情感清晰的世界，那是戰爭中的美麗歲月，所有的傷痕與悲哀都結晶為不可剝奪的珍藏，即使失去了一切，他仍然仰起頭來，在幽暗的光線中，在用作監獄的教堂斑駁的穹頂下，張開雙臂，彷彿依然翱翔在天空。

（小標題）劇情
　　佛朗塔是捷克空軍的一名中尉，養著一隻出色的狗，有一幫崇拜他的手下，一個略有些糊塗但非常可愛的上司，上司美麗的女兒是他的戀人，他們常常在午後幽會，有時是在他的飛機上，有時是在她的房間裡，而就在這樣一個午後，德國宣佈佔領捷克。
　　機場和飛機被交給了德軍，這裡並沒有過多地表現被佔領的悲憤和德軍的殘酷，事實上，接收機場的德國軍官斯文有禮，他只是說：「我理解你的感受，如果德國軍官，是寧可自殺的。」而佛朗塔也表現得非常克制合作，他制止了年輕的卡瑞爾駕機逃走的行為，只是靜靜地問他：「你收拾行李需要多長時間？」
　　卡瑞爾激動地說：「不需要時間。」
　　他們就這樣離開了捷克，前往英國參加空軍，佛朗塔帶著戀人給他的鑰匙，她說：「萬一你回來的時候是夜裡，門鎖上了……」卡瑞爾則帶著一圈美女的裸照，他說：「她是我唯一的女人，我不想和她分開……」
　　同時來到英國的還有他們的戰友，大家一起學英語，一起用自行車練習隊形，一起追求美麗的女兵，一起彈琴、唱歌、喝酒，一起百無聊賴地等待著似乎永遠也不會到來的飛行任務，而飛行任務終於來了。
　　空戰並不激烈，犧牲也並不悲壯，人物內心的掙扎也沒有做過多的渲染，天空依然蔚藍，景色依然美麗，活著的人依然要喝酒和唱歌，直到有一天，卡瑞爾的飛機墜毀在郊外。
　　卡瑞爾當然沒有死，他甚至沒有受重傷，走進了女主角蘇珊的屋子。蘇珊的丈夫在戰爭中失蹤，她收留了卡瑞爾，為他療傷，給他食物和舒適的床鋪，卡瑞爾露出孩子般幸福的神情，向蘇珊要一個吻，也許更多，蘇珊喃喃地說：「噢，不。」一邊溫柔地向卡瑞爾俯下身去……
　　蘇珊收養著許多從倫敦疏散出來的孩子，卡瑞爾帶著佛朗塔來拜訪她們，他和孩子們玩得非常開心，而佛朗塔和蘇珊靜靜地喝茶、聊天，微笑著看著他們。
　　一直陽光明媚的天空終於下起了雨，卡瑞爾借了佛朗塔的車去見蘇珊，一輛車在軍營門口與他交錯而過，車裡坐的是蘇珊，她來找的是佛朗塔……又一個下雨的午後，佛朗塔驅車路過蘇珊的門前，兩個人在雨中擁抱在一起，汽車的玻璃上落滿了雨珠。
　　卡瑞爾終於看到了他們纏綿在一起，他哭了，把清晨歸來的佛朗塔撲倒在地。
　　下一次出擊歸來後，佛朗塔又把卡瑞爾撲倒在地，他認為卡瑞爾從身後對自己開炮。
　　但實際情況是，卡瑞爾擊落了他身後的敵機。
　　佛朗塔用半個月的時間，想盡一切辦法向卡瑞爾道歉，卡瑞爾拒絕接受他的道歉，直到一次飛行中，佛朗塔的飛機墜毀在海上。卡瑞爾焦急地環繞在佛朗塔失事的上空，眼睜睜地看著佛朗塔在冰冷的海水中掙扎，救生艇破裂，而他的通訊設備也壞了，情急中卡瑞爾想要把自己的救生艇充氣後扔給佛朗塔，可他的飛機卻一頭栽進海里，只有黃色的救生艇浮了上來。
　　抱著救生艇，漂浮在無邊無盡的海里，佛朗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痛哭失聲。
　　生還的佛朗塔再次驅車來到蘇珊的門前，蘇珊的丈夫像所有失蹤的丈夫一樣回來了，佛朗塔默默離去。
　　戰爭勝利後，佛朗塔回到了故鄉的機場，見到了他的戀人，她美麗依舊，卻已經做了別人的妻子。佛朗塔要回了自己的狗，但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對他說：「這是我們家的狗。」
　　於是他微笑著對狗說：「留下。」
　　所有這些都是佛朗塔在監獄中的回憶，因為曾經在英國飛行，佛朗塔進了祖國的監獄，監獄的生活是如此的殘酷淒涼，他們只有一種特赦——死亡。
　　在無休止的勞作的空隙，佛朗塔仰起頭來，在幽暗的光線中，在用作監獄的教堂斑駁的穹頂下，張開雙臂，彷彿又翱翔在蔚藍的天空和絢爛的落日中，卡瑞爾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我一直在你身後……」

（小標題）顏色
　　曾經問過一個玩攝影的朋友，為何有的照片顏色鮮明飽滿得彷彿要滴下來，而有的照片雖然黯淡，感覺卻很真實。
　　的確是很白痴的問題，朋友還是很耐心地為我解釋，如何因為膠捲、相紙、顯影液的不同，以及拍攝手法的不同而產生這樣的差異。
其實我想要知道的是，攝影者是根據什麼來選定不同的色彩基調，個人的喜好？相片的內容？不同色調的表現力？還是拍攝者的心情。
　　看《深藍世界》的時候，明顯地感覺到不同色調的表現力，整部片子在監獄生活與戰爭回憶中交替，監獄生活一貫使用的是真實黯淡的色調，而回憶中的顏色則越來越鮮艷明媚，即使在雨中和戰爭時，即使在葬禮上，彷彿是經歷過淚水與歲月的洗禮，越來越純淨透明。
我印象中最深的是這麼幾幕——
　　影片開始的時候，佛朗塔和戀人在飛機上嬉戲，那女孩子金色的頭髮在陽光的照耀下，彷彿一層光環，環繞著她美麗的臉，周圍是搖曳的草葉，也都被陽光鍍上了金色。其實佛朗塔開了一個極其猥褻的玩笑，但在那種場景下，給人的感覺卻是非常甜蜜單純的男歡女愛，猶如純金的陽光；
　　到了英國之後，影片更是極力展現英格蘭秋日裡的陽光、原野與叢林，飛機的影子從金黃色的樹叢上空掠過，長青藤與玫瑰花環繞中的蘇珊的小屋，路邊的樹變成一種華麗的棕紅色，樹葉與陽光一起灑滿濕漉漉的路面。佛朗塔與蘇珊在雨中擁吻的那一幕，儘管在雨中，顏色清新得彷彿可以掬在手裡，而水珠也是純淨得讓人不能相信。兩人分手的時候也在下雨，畫面轉為冷色，但即使這樣，顏色仍然是飽滿的，給我的感覺是：「我們的愛情，雖然是這樣的結局，但我沒有怨恨，也了無遺憾。」
　　還有佛朗塔回到家鄉，又離開戀人的時候，那女孩子的金髮藏在晾曬的衣物的陰影里，但他一轉頭，卻又看見了她那美麗的小女兒，坐在陽光中，雪白的小臉，燦爛的金髮，於是開始時的一幕栩栩如生地環繞過來，讓人只覺得時光流逝。感慨萬千。

（小標題）類比
　　一起看片子的朋友，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部動畫片《紅豬》。
　　一樣是關於戰爭與飛行，一樣是關於愛情與尊嚴，一樣用飽滿的色彩、輕鬆詼諧的風格，講述著二戰時的故事。《紅豬》的主角保哥也是在戰爭中失去了許多，朋友、愛情、對人類的信心……甚至放棄了人的模樣，作為一隻豬而生活，但在他的靈魂中，同樣有一種堅持和驕傲，無論失去多少也不可剝奪。
　　特別是《深藍世界》結尾處，佛朗塔和卡瑞爾的飛機從輝煌的落日中駛來，仿若往日戰爭中的交談流淌在畫面外——
　　「不要悲傷，佛朗塔。」
　　「卡瑞爾，是你嗎？」
　　「是的。」
　　「你在哪兒？」
　　「我一直在你的身後……」
　　的確是讓人聯想到《紅豬》里保哥的那段回憶，戰爭中失去意識的瞬間，漂浮到一個靜止的時空，犧牲的戰友和他們墜毀的飛機，紛紛完好地浮現出來，但無論他怎麼喊，他們只是微笑著越升越高，一直升到天際一道彩虹里去了，仔細看時，那彩虹是由無數飛機組成的……
　　可是，《紅豬》所講述的並不是單純的失去的故事，它所展示的是一種真實的人生，有得也有失，有領悟也有迷茫，有幻滅也有希望，而人又是怎樣在這樣難分悲喜的經歷中，一點點肯定那屬於自己的生活，值得珍藏的所有。
　　而相形之下，《深藍世界》的基調就悲觀得多，正如他們唱的一首歌：「我那美好的想像在哪裡，無盡的深藍籠罩著世界，沒有盡頭的深藍的世界……」人在命運和時局面前其實是何等的悲慘和無力，　　一種不可抗拒甚至毫無理由的失去，就像那監獄中的德國老醫生說的：「我在這裡是因為戰敗了，你們又是為了什麼？」
　　是的，為什麼？為什麼要離開祖國，遠赴他鄉？為什麼要吻別淚眼盈盈的戀人？為什麼戰爭中總是要有犧牲？為什麼卡瑞爾消失在大海中？為什麼蘇珊的小屋可望而不可及？為什麼信誓旦旦的戀人沒有等到自己回來？為什麼自由的戰士要被囚禁在冷酷的高牆裡，飽受摧殘？……沒有答案，只有事實，事實就是如此，沒有什麼是人們能夠決定的，唯一能夠保留的，是回憶中的顏色與情景。
　　但正如黑暗中的光明才格外珍貴和清晰，在這樣失去一切的命運中，人的微笑和堅持才顯得如此感人，即使沒有什麼是我們能夠左右的，即使人生的結局最終還是失去，我們也能夠保留著清晰而完整的回憶，純淨如藍天，鮮明如英格蘭的秋野；也能夠在暴風雨般的厄運的間隙，仰起頭來，向著想像中的無限的空間張開雙臂，露出幸福的笑容。

（小標題）雜感
之一：
　　有人說這是一部捷克版的《珍珠港》，簡直是侮辱這部片子。
之二：
　　為什麼戰爭中失蹤的丈夫最後總能夠在某個十分微妙的時候回來，而英雄回到戀人的身邊永遠晚了一步。
之三：
　　片子裡幾個男性角色的搭配簡直是太絕了，甜、微辣、辣，口味分佈得很均衡，其中第三重要的男性角色，佛朗塔和卡瑞爾的戰友亨扎，真是像慘了克拉克·蓋博。
之四：
　　嚴格地說，這不是一部戰爭片，而是講述一個人的一段經歷，而這段經歷正好發生在戰爭中。而類似的經歷則可能發生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