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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18 20:57:06

《處女泉》的視聽


《處女泉》是一部簡單而深人人心的純文藝作品。在編劇、攝影、剪輯、聲音的運用、場面調度等方面都能看出導演牢牢的掌控力,風格整一。演員表演也十分到位。

先說聲音。這部電影的聲音處理雖然是簡潔的但很能夠看出伯格曼對於聲音的精細要求。例如對自然聲的運用,農場主看見女兒的屍體後,背對鏡頭向著上帝訴說時只有潺潺的溪水聲,他舉著雙手緩緩站起,觀眾和他都屏息等待著那個方向傳來回應,然而一刻靜默過後,鳥鳴響起,清越婉轉,似乎上帝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毫不相干,整個畫面由於鳥鳴鋪陳出強烈的失落感,祈禱者緩緩放下雙手,垂下頭。又如凱琳父親決意復仇時,有一個天窗的空鏡頭,光線漸強,並且為了加強效果還配上了宣告黎明到來的雞啼音效。使得接下來的復仇似乎也是一項儀式性的內容,痛苦必得以仇敵的血洗淨。片子還多處運用烏鴉叫聲營造陰森氛圍,似乎不幸就藏在烏鴉黑色的羽毛中。在這部可以解釋出很多象徵隱喻的電影中聲音也被賦予了象徵隱喻的意義。
影片的配樂自始自終是一段風笛旋律,悠長而抒情的氣質與影片很搭。這可能是伯格曼電影中配樂最為簡單的了,如果只看這一部片子,或許都會以為伯格曼對音樂並不敏感,是片子的主題讓他「投機取巧」地用大段沉默代替了配樂,然而再看看《野草莓》、看看《芬尼與亞歷山大》等等,就會發現伯格曼對於音樂的追求和能力,《野草莓》中教授站在心愛女孩,如今已成他人婦的薩拉的窗口旁,配合著的提琴音樂能讓人眼眶濕掉,還有最後一個鏡頭,輕柔的鋼琴樂中教授從童年時父母的微笑里回過神來;一切都那麼恰到好處,你會因為這些個瞬間愛上伯格曼愛上電影。總之伯格曼的沉默的是有意的,並且你確實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表達方式。

攝影
較多的使用搖鏡維持時空的連續性,使影片具有慢節奏抒情意味。如第一個鏡頭,英格麗將爐子裡的火吹著,她心中同時燃燒的妒火也點燃起整個故事,接下來搖鏡頭跟隨英格麗戒備地環視屋子,然後英格麗走到鏡頭前抱著柱子,一個鏡頭方才結束。與之形成對稱的是接下來凱琳父母面對耶穌神像的祈禱,一個是異教的奧丁神,一個是蒙難的耶穌,一個光線陰慘,一個明亮柔和,導演的對比意圖很明顯,在鏡頭運用上也注意保持一致性,都是一個搖鏡頭到底,節奏緩慢。又如英格麗被吩咐去做便當,她從火堆里拿了小簇火把,一個近景的橫搖鏡頭,英格麗拿走火把搖到火堆,以免造成畫面的空缺感,同是火焰一直是英格麗對於凱琳嫉妒的象徵。似乎不同於現代觀念中總喜歡將人置於分離、零散、孤立而使用蒙太奇,伯格曼偏愛中景遠景和搖鏡頭,有時為了製造某種效果也強調正反打的使用,如凱琳初遇牧羊人,與之交談的一段就全是正反打,姑娘和牧羊人從未出現同一鏡頭中,似乎導演刻意將美麗的凱琳與牧羊人在空間上割裂開來,形成對比效果。還有給牧羊小孩講睡前故事的段落,接近特寫的近景鏡頭,講述者的臉與小孩的臉互切,好像是孩子在做著一個離奇的夢,好像觀眾也成了那個聽故事的驚恐的牧羊小孩。
兩個姑娘騎馬穿越曠野森林是影片最優美抒情的部份,幾個搖鏡頭緩慢而流暢,形式內容很好的結合,如抒情牧歌。
影片的攝影具有暗示性,如英格麗在林間小屋目送凱琳離開時,給了凱琳一個遠景鏡頭,向著黑暗的森林深處走去,暗示了她的命運。牧羊人爬到高處看著美麗的凱琳打馬穿過森林,跟隨他們的視角,用了一個俯拍的全景鏡頭,顯得凱琳處於被控制中,行動無力,已經掉進陷阱。
凱琳被殺的過程用了一系列近景鏡頭表現,牧羊人掄起木棍——英格麗痛苦的臉——凱琳流血仰起頭——牧羊人盯著凱琳的表情,觀眾看到這裡已經快要嘔吐了,而之後,牧羊人剝下衣服收拾東西離開等都是用遠景全景,並且利用死去的樹木做前景,故意讓攝影機離被攝物體遠,希望能夠強調出一種中立的態度,似乎在表達「只有神知道什麼是罪惡」 。在這裡導演故意先用近景鏡頭讓觀眾被可怕的罪惡震懾住,但之後卻又並不急於表達他的態度。一段延宕後,導演從小孩的視角做出了自己的評價。小孩從故事敘述的角度來說完全不必要留下的,並且造成了之後三個牧羊人同時出現在莊園外請求借宿的不合理,但伯格曼堅持讓這個孩子留下來,為這樁謀殺做一個了結。攝影機從他的視角出發,用幾個近景鏡頭、特寫鏡頭拍小孩的表情,讓觀眾不自覺被拉到小孩的情感當中,認同他的感覺;而凱琳的屍體都用全景來拍,疏離的好像隻是一個像徵物,肉體離開了,已經成為一個盤踞在每個活人心中的影子,伯格曼大概是想說,並不這具屍體,而是活人心裡混雜著的宗教、信仰、死亡、貞潔等感情才決定了下面的劇情。
凱琳家餐桌的場景前後出現兩次。兩次餐前的場面調度和攝影機運動刻意的保持了相似,這似乎是在強調它們不一樣的地方:英格麗的位置空了;在大家坐定準備祈禱時都有一個全景,前一場景的全景是四分之一側面,人物故意忽視攝影機,不受干擾的祈禱用餐,強調一種平和的氣氛,後一個場景凱琳一家正面面對鏡頭,三個牧羊人背光,像是三個正在被審判的犯人,氣氛凝重嚴肅,坐在木椅上的凱琳父親位於畫面正中光線最飽滿處,像一個審判者。

剪輯
由於影片走簡潔的風格,剪輯技巧不多,並不復雜。有意保持抒情的氛圍,即使在最緊張的時候,也往往插入隱喻性的鏡頭畫面,如牧羊人對凱琳起歹意時,反覆出現蟾蜍的鏡頭,蟾蜍象徵的惡念與醜陋正好與牧羊人相對照;又如凱琳的父親來到牧羊人的房間決意殺戮復仇時,凱琳母親、凱琳父親、牧羊人的畫面交叉出現,還用了一個光線漸強的天窗的空鏡頭。剪輯有幾個細節地方非常出色,英格麗抱著柱子祈求奧丁神降災,接近特寫的近景鏡頭中英格麗陰冷的目光盯著右方,跳接瘦弱疲憊的耶穌神像,有視覺衝擊力,又自然,好像是從英格麗眼中看到一樣,耶穌的神像與英格麗邪惡的強大氣場一比較,顯得可笑而無力。
對比的運用。例如金髮女孩在林中緩緩騎馬和三個起歹心的牧羊人這組交叉蒙太奇,牧羊人醜陋的臉跳接沐浴在陽光里微微仰起頭的凱琳,牧羊人衝上山坡的急切和凱琳執轡緩緩行的優雅也用交叉蒙太奇來表現。

場面調度
凱琳被姦污後的場面調度是一個經典,兩個牧羊人背對鏡頭,一個側面,位於前景;凱琳本是位於畫面後方,她提著裙子慢慢站起,向攝影機走來,成為前景,這時兩個牧羊人都扭頭看凱琳,凱琳滿是淚水的絕望的臉幾乎佔據整個畫面。似乎在強烈地向那個方向的上帝詢問,為什麼只是默默看著(注意到片子裡上帝的方向始終是一致的,結尾處凱琳父親的祈禱也是向著那個方向),然而此時回應觀眾的只有凱琳令人心碎的嗚咽聲,她背轉身,又回到畫面背景處,此時三個牧羊人和樹木的屍體形成景框,將凱琳圈住,顯得凱琳的命運處於完全被控制的狀態。一刀都不需要剪,通過獨具匠心的場面調度只用一個鏡頭就完成了敘事,達到了導演的意圖。
似乎凱琳並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而是一片湖水,醜陋的人在其中看見自己的醜陋而無法忍受,愛神敬神的人在湖水中看見神賜予她榮耀而倍加喜歡她,場面調度時導演常刻意強調這一點,英格麗的不潔、身份低下與凱琳的純潔高貴是一個對比,在凱琳準備出發祭祀時,伯格曼讓凱琳躺在父親懷裡被抱出來,陽光落在她的笑容里,而緊接著的畫面里是被迫懷孕的英格麗蹲在陰暗的角落裡幹著髒活——拔雞毛。
又如三個牧羊人發現騎馬而來的凱琳時的調度,攝影機不動,一個遠景,牧羊人帶著一群羊坐在較遠的山坡上,隨後啞巴牧羊人激動的衝到了鏡頭前,醜陋的臉佔據了大半個畫面,讓人產生厭惡反感的情緒,希望他能夠快點離開,他招手呼喚同夥,自己離開鏡頭,同夥的臉又成為近景。這個調度簡練的完成了敘事,傳達了情緒,使牧人的醜陋、急不可耐與凱琳的優雅形成鮮明的對照。自左至右的動作在心理上顯得自然,而自右至左則顯得緊張和不快,凱琳騎馬一直是自左至右的,而三個牧羊人則反向迎面而來。
影片的最後一個鏡頭,泉水邊的人或跪或立,也精心安排過了,一人在中央抬頭看天空,站著的兩人看向他的目光也使他成為畫面焦點,父母抱著凱琳在一角,整體看去像是一幅古典的宗教題材油畫,構圖完美,光線明亮而柔和。
由於導演想表達的東西很多,有些調度顯得可能過於刻意,例如牧羊人殺死凱琳後翻找她的包裹,本來準備獻給聖母的白蠟燭散落了一地,牧羊人泄憤似的踩了很久,可能是想形成一種反諷的意味,「一心只想著瑪利亞和教會」的處女被姦污殺死,白色的蠟燭是一個像徵。調度雖然讓觀眾明白了這層意思,但失之自然,顯得刻意。

編劇
影片改編自北歐民間故事,在民間故事中凱琳的父親是先看到女兒身下流出神蹟才許下誓言,用雙手建造神廟;而在影片中,則將順序倒置;這是伯格曼對宗教新的思索,處女泉只是內心的象徵,我們的確需要依賴一個上帝,但重要的並不是上帝本身,而是許下誓願的一刻因信仰而帶來的內心寧靜, 「讓你在遙遠的地方獲得重生,那是罪惡的手不能到達的地方」,上帝永恆沉默,他並不能保護凱琳不受侵犯,並不能壓制父親復仇的怒火導致孩子慘死,罪惡的手不能到達的地方並非上帝的懷抱,而是比這更遙遠更遙遠,也更近的地方,是心中流淌出來的處女泉,它能洗淨凱琳臉上的血,也能洗淨人們心裡的血跡。
編劇中還注重安排一些小的線索,如祭獻聖母的白蠟燭,這似乎也是凱琳的象徵物。用餐前母親抱著蠟燭進來,用餐時一家人除了凱琳都到齊了,放在桌上顯眼位置的一包白蠟讓人想起缺席的凱琳;凱琳出發時導演安排了一個農婦跑上來送上白蠟燭,是一個故意惹眼的情節;凱琳死去後,啞巴牧羊人將包裹裡的白蠟扔在地上,肆意踐踏;關於白蠟的幾個鏡頭就是凱琳整個命運的象徵。而白蠟是宗教的祭祀物,與影片主題息息相關。
伯格曼電影的主角往往都是處於極大心靈困境的人,如《冬日之光》中情感麻木的牧師,《野草莓》中焦慮自私而孤獨的教授,《處女泉》中則由於伯格曼的這種偏好而把鏡頭更多給了不潔而地位低下的英格麗。伯格曼似乎偏執於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做法,英格麗應該是被迫懷孕的吧,面對著笑起來能讓整個世界春光明媚的小姐內心的扭曲恨意可想而知,她眼看著凱琳被施暴殺死不作救助,便是罪惡的極點了。英格麗向凱琳的父親吐露整個經過,影片最後也捧起泉水,將臉深深埋進去。在人性經歷極端扭曲變形之後重新嘗到安寧的那一刻是最動人的。
影片中還安排了一個敘述者的角色,處在相對疏離的位置觀看這個故事,他像是一個尋找上帝的人,見過彩色玻璃的哥德式教堂,又來到這片北歐農場,他唱著民謠送走春天的處女,給驚恐的孩子講述謎語般的睡前故事,凱琳屍體下流出泉水,倒數第二個鏡頭裡他帶著驚嘆的表情緩緩面向天空,觀眾們跟隨著他的視角,也察覺到或許真有一雙眼睛正俯視著這群人,也俯視著看電影的我們。最後一個鏡頭中,他位於畫面的焦點,由一個旁觀者變成了這群人的代言人,與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對話。

這是一部充溢著導演個人世界觀的片子,很多地方都精心設計,水平不夠只能試著分析到這裡。記得《不准掉頭》裡說「伯格曼以極其殘忍的方式,讓我們懂得了愛的艱難與珍貴」,《處女泉》就是如此,並且在內容和形式上達到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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