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如果你曾像他們這樣深刻的絕望

當看到久男在樹林裡，一邊笨拙的給自己包紮被警察槍擊的傷口，一邊痛苦的搖著腦袋欲哭無淚的時候，突然就被劇烈的心疼攫取。
　　
小時候，在我還能哭的時候，我見到過這樣的表情，那是和媽媽去菜場買菜。一個女人帶個小孩子，要買7毛錢的肉餡，營業員隨手抓了一點，說一塊一。女人搖了搖頭說，說要不了那麼多的，營業員就抓掉了一點，然後說八毛。女人依然搖頭，營業員有些不耐煩的說就多一毛錢，女人垂下頭低聲喃喃說，我沒有那麼多錢。
　　
她在營業員鄙夷的目光中走了出去，媽媽急忙跟著結帳，然後把買好的肉拿出來給我，說快去給剛才那位阿姨，趁她不注意塞給她就快跑回來。
　　
我馬上就追了出去，那女人正推著自行車慢慢走著，我跑過去把肉往車簍里一丟轉身就跑，跑開一段後忍不住回頭去看，發現她正站在那裡，遠遠的看著我，那表情我至今記得。
　　
回來後媽媽對我說，一個人如果不是有很大的難處，是不會這樣的，所以一定不要再讓他們難堪，要維護他們的尊嚴，因為他們和你一樣是人。
　　
黃海，透過一個陰暗冷酷的故事，折射了一個沒有尊嚴的群體是如何在這個無情的世界中掙紮著生存。穿街過巷的鏡頭中佈滿了朝鮮族麻木冷漠的面容，像他們的生活一樣毫無生氣。由於血緣地域的原因，造就了這麼一個尷尬難堪的邊緣群體。在同一片土地的同胞眼中非我族類，一衣帶水的韓國人也將其視為低等異端。在這樣的環境理，尊嚴似乎天生就和他們無關，雖然面對屈辱也會燃起憤怒，但終究無力反抗現實的強大力量，最終不得不接受命運的捉弄，在冷眼的包圍中自暴自棄，把自己徹底沉墮於黑暗裡。
　　
它講的恰恰是一些「不是人」的人的故事。
　　
為什麼老實寡言的久男瞬間就可以改變主意去接受殺人的條件，不僅僅是因為債務和尋妻，也不是因為沒了工作走投無路，而是老綿那一句難道你想像狗一樣生活一輩子嗎？如果你曾經歷過像他一樣的絕望，你就不難理解那種為了過上簡單安定的日子而不惜押上性命的瘋狂。殺一個人，就可以還清債務找回妻子過自己的日子，這是真正的重新開始。他不是為了巨額報酬，不是想就此搖身一變成為有錢人，只是為了不再像狗一樣狼狽的生活。
　　
事態意外失控，他沒有殺人卻被白道通緝。黑道追殺，老綿的詭計更是把他逼入絕境，單打獨鬥孤立無援，連妻子也下落不明，美好希望不但沒有實現，反而讓自己墜入萬劫不復，成為了真正的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
　　
求生的本能逼出了他的狠勁，也放大了他的傷痛。所以他雖然能夠做困獸之鬥不斷的突圍，卻在傷痕纍纍的時候發出抑制的哀嚎，溢滿心靈的痛苦卻無一人訴說，天地之大，卻沒有一個人關心和過問，沒有人愛他，他愛的人可能也背叛了他。他對生活沒有過多的要求，卻不斷承受著生活的打擊。對手的窮追不捨沒有讓他喪失鬥志，而風暴後的短暫寧靜卻突然使他看清了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個悲劇，人生至此，不萬念俱灰，還能怎樣呢？
　　
和久男對生活的順從比起來，老綿似乎對於自身的命運有著更為清醒的認識，原則也更為簡單。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反抗命運的不公，為了錢甚至可以出賣自己，但是絕不接受人格的欺辱，錢和尊嚴都要，敢和我耍花樣我就是搭上性命也一定要你付出代價，他用簡單直接的方式走自己的路，很過癮，很痛快。
　　
他努力把自己和其他朝鮮族人劃清界限，然而始終得不到別人的認可，也同樣沒有出路。
　　
連蕭峰那樣的英豪在面對族群問題的兩難困境時都無路可走，不過仗著五馬三槍長於耍勇鬥狠的江湖草莽，就算以一當十又能掀起多大風浪呢？
　　
所以老綿在自我安慰的用一句我是綿正鶴強調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後，倒在了他終究要倒在的地方。
　　
而久男也對教授的夫人說，我怕是不會活著離開了，但是我一定要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因為他已經看到了自己原本就無路可走，而狗一樣的生活，又實在不想繼續。
　　
仔細想來，黃海確實是他的最好歸宿，海峽兩岸都不是他的家園，倒是漂泊沉寂於這無邊無際的中間地帶，和他的處境最為吻合。就算沒根沒底，至少還有寄存於骨灰中的另一個同樣無枝可依的朝鮮族靈魂陪伴。縱然未必就是他心愛的妻子，但相同的天涯淪落，一樣可以在生命的盡頭給他一點溫暖。
　　
這是好的電影，它讓我們意識到同胞之間的歧視是怎樣刺痛和毀滅著鮮活的心靈，它讓我們看到了一些人是怎樣因為社會的狹隘而活得如此艱難，它讓我們看到了在現實中被侮辱和被損害的遠遠不止是這些被命運打上烙印的人，它讓我們重新打量身邊常見的面孔，讓我們對他們的痛苦感同身受。如果有神，但願他能保佑那些出門打工的窮苦人，如果有神，希望可以給他們生活的希望和機會，如果有神，請維護他們的尊嚴，不要讓他們付出了血汗後，還要在黑夜裡孤獨的啜泣。
　　
因為他們擁有的本就不多。
　　
因為他們一樣是人。
　　
　　
Ps：評論這部影片的技術和演員的表演完全是多此一舉，能展開評論的角度也很多。明顯的硬傷就是為了表現人物和通過人物表現主題，而不得不弱化了警察的作用，而後半段則幾乎完全把警察這一方的作用強硬的抹去了。不過要把主要的幾方勢力表現好已經不容易，而且警察的存在對主題的表現作用不大（甚至也可以理解為側面暗示警察對朝鮮族問題的漠不關心），所以瑕不掩瑜。影片內力充沛後勁十足，隨著觀影時間的推移，不但印象沒有淡化，反而在腦海中更為清晰，似乎是在心裡種下了一顆種子，漸漸的紮下根來，讓你忍不住的思考和慨嘆。最後只是想補充一下對導演細節設計的看法，比如韓國新聞在報導中不斷強調的朝鮮族，老綿在韓國和朝鮮族的混混們一起吃狗肉，以及用狗的腿骨當武器等，這些細節對於影片內涵的深化可謂功不可沒。好的細節正當如此，錦上添花卻深入肺腑，每一指下去都點在腰眼上，不聲不響提煉出深遠意義。從這些細節也可以看出導演下的功夫是何等紮實。就整部影片來看，技術雖然精湛，但是也沒有硬性的壁壘。據說這部片子僅僅考察準備就差不多一年，拍攝更是用了一年多。而一個外國導演，在中國境內的拍攝的鏡頭能達到這樣的水準，這實在是值得我們的電影從業者好好去想一想，而不是一味把責任推給廣電。畢竟在我看過的國產影片裡，還是有具備這等技術功底的，是不是態度問題，那就見仁見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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