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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隨向前衝

2011-03-18 17:41:53

戈達爾與《芳名卡門》的故事(一):貝托魯奇揭秘金獅天緣



       1980年代,對於戈達爾來說,是他五年「錄影時期」結束後重歸故事片的重要階段,他再次折返通俗敘事的傳統,卻依舊絲毫不減以「批判」的精神創作。十年前幾乎殞命車下的不堪往事或許已經淡卻,然而,1980年他伸向特呂弗等新浪潮摯友的橄欖枝遭到拒絕,恐怕多多少少為他跨入「知天命」的這一年帶來了點寂寞感。自從踏上「政治性地拍電影」的先鋒之旅,他便「享受」著被邊緣的境況,雖然偶有電影節安慰這位戰鬥著的藝術家,但是距離上次靠《阿爾伐城》拿下金熊獎已經足足十五個年頭了。面對老來的人生,他需要另外一種肯定的聲音。
       1983年,金獅獎的到來意義非凡,雖然當年頗有一些媒體表示了失望,但是作為一部經典歌劇的改編作,無論從改編後的故事創新角度,還是影片在藝術上進行的大膽創造,《芳名卡門》都是實至名歸的。早在1968年,戈達爾就在美國南加州大學表達過探索電影語言的原則,「自從有聲電影誕生以來,我們對電影語言的開發只達到了電影全部潛力的百分之十到十五。電影還有著極大潛力等待我們去發掘。每次看無聲電影的時候,我都會驚嘆過去的電影人在風格上的多樣化。比如默諾和格里菲斯兩人的風格就截然不同。但到了有聲片時期,所有影片在畫面和聲音方面都十分相似。」
       《芳名卡門》尤其在聲音方面有著不俗的創新,榮且放到以後再說。至於,《芳名卡門》榮膺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的往事,當年的評審團主席貝托魯奇曾做過詳細的回憶。曾見到有人假託說貝托魯奇透露戈達爾向他「求獎」,顯然對貝托魯奇言論的斷章取義。固然貝托魯奇是戈達爾此番拿獎的重要人物,但是他也絕對做到了公正。以下,對貝托魯奇回憶的整理,可看出一二。說這些話時,貝托魯奇一直很開心,看得出他把這次頒獎當做了自己生涯中非常光彩奪目,絕對值得炫耀的一刻。畢竟,他創作了一個歷史,也為世界電影史減少了一個遺憾的誕生。

序言:浪潮已逝故人在
貝托魯奇:我最後一次看《芳名卡門》,是在威尼斯電影節的放映禮上。但是我很快就會翻看這部舊作,我們或可會在導評上加上一條附註。
       回想八十年代初,像我這種歷經洗禮僥倖全身而退的過來人,六十年代的狂熱,延續至七十年代,拖垮整整一代人。事實上,兩個人的死亡,分別宣告了六十年代的結束,帕索里尼於1975年去世,1978年摩洛(MORO)辭世,接著影壇出現真空。
       到了1983年初,我參加了薩爾索電影節,在場的還有年輕才俊恩佐•昂家裡(Enzo Ungarl)和馬可•梅蘭尼(Marco Melan),他們得到了阿普蘭德的贊助,以及親密友人格濟的默默協助,包辦了籌備工作,參加了這個小型的薩爾索電影節。對我來說,以為著遊子歸根,我藉此重回《1900》的一處外景地——薩爾索水療館,這些裝修精緻的水療館全由伽利略•奧辛尼設計,電影節主場館是偌大的紅堂,他還是泰王宮的裝潢設計師。總之,我們出席了電影節。

薩爾索電影節:欲與偶像放浪骸,嘆無機緣盼再來
貝托魯奇:戈達爾在薩爾索電影節上發表了論文式的電影,該片是《激情》的姐妹篇,正是以《激情》為題,我進場時,電影已接近尾聲,只見高天流雲的畫面。戈達爾最擅長拍攝高天流雲。他本人也在場。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好萊塢,一間豪宅里舉行的池畔派對上。我和朋友在池畔品嚐糕點時,聽到他那標誌性的瑞士口音,我轉身看到穿著泳褲的戈達爾,我驚訝地差點掉進泳池,他向我打招呼:「多年不見。」接著他望著我說:「現在的人大灑金錢拍電影,到最後,即便是一把火柴把羅馬燒成平地了,我也有點生厭了。」我們聊了聊天,在好萊塢的大宅。戈達爾也多點了好萊塢的味道,讓我猜測他究竟在幹什麼。
       又隔了多時,我們終於在薩爾索重逢,一起喝茶。我們避開眾人耳目,他想避開對他趨之若鶩的大眾,有時這樣的溺愛讓人吃不消。我們走進房間裡,叫了兩杯茶,談天說地。我告訴他威尼斯電影節的主席詹路易吉•朗迪邀請我擔任主席評委,我正準備拒絕。然後,我邀請他共進晚餐。我本應一盡地主之誼,帶戈達爾到最頂級的餐廳,放浪形骸,那些地方的美食,超出一名瑞士加爾文教徒的容忍範圍。但他一口拒絕了,他說:「現在已經七點了,我人老體弱,每晚九點睡覺,而且我明天一大早就要離開。」我們互相擁抱告別。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看到戈達爾留下的一個便條,上面寫著「很高興與你重逢」,最後一句是:或許我們下一次見面是在威尼斯」。哈哈。我馬上預見到接下來的幾個月將會發生什麼,我馬上意識到,我必須接受威尼斯電影節主席評委的職位,我倆道別以前,戈達爾曾對我說:「我快完成一部名為《芳名卡門》的電影。8月左右就能完成。」這句:「或許我們下一次見面時在威尼斯」,表明戈達爾已決定參加威尼斯電影節,若我以主席評委的身份出席,我倆便有機會重逢。我回到羅馬,致電詹路易吉•朗迪,對他說「我決定了擔任本屆電影節的主席評委」。

威尼斯粉絲團:貝托魯奇全心投入 浪潮之子全組評委
貝托魯奇:我記得當時是1983年,差不了多少,我還說:「但有一個條件,在你的協助下,我想召集一個全由六十年代的電影人組成的評審團。」從某種意義上,這個評審團的組成是對「新浪潮」運動以及同時期電影的致敬。他回答道:「好主意!一個由導演組成的評審團,前所未有,是一次革新!」
       且不論好壞,朗迪是當時溫和派影評人的代表,我們有過幾回爭執,我還冒犯過他。有一次,我因為詹路易吉•朗迪是評委之一,拒絕領獎。那是1969、1970年左右的事,但事隔三年,我接受朗迪的邀請,擔任他組織的電影節的主席評委。在我倆地合作下,很快便著召集了一個星光熠熠大牌雲集的評審團。安妮絲•華達(法國電影新浪潮祖母)、羅伯•拉菲爾斯、彼得•漢克,此人當時只拍過一部片,但在我看來,他是德國新浪潮的代表人物。印度的莫利奈森,塞內加爾的烏斯曼•塞母班(非洲電影之父)。傑克•克萊頓是朗迪相中的千里馬,這位英國導演拍過一些有趣的片子。但新浪潮在英國不入流,英國的自由電影出了不少好導演,英國國慶所限吧。來自東歐的瑪特•美莎露絲(匈牙利著名女導演),還有大島渚,這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我怎會忘記。新浪潮不僅席捲法國,世界各地的電影靈魂人物,像大島渚也欣然接受這種新思潮,我肯定還忘了誰,算了。(記者:你提了好多個名字,有10個了。)
       大約就10個,評委約有十人,作為主席評委,我有兩張選票。顯然,朗迪和我召集的這幫導演,從某種程度上都奉戈達爾為恩師,或對他的作品頂禮膜拜。他在薩爾索留下的字條,「或許我們下一次見面時在威尼斯」使我意識到是時候頒一個重大的獎項給戈達爾。戈達爾一直在坎城、柏林、威尼斯顆粒無收,與有份量的獎項無緣。所以,我從這張字條讀出的話外音是「世事難料,我也許命不久已。也許只有幾個月的命,也許應該得到認可,不管它有多庸俗,就算是一種補償。」多年來,影圈一直排擠他,他一直挑戰權威。

憂慮與期待:背叛帕索里尼 期待《芳名卡門》
貝托魯奇:我記得,登上前往威尼斯的飛機時,噢,對了,我忘了提巴西的萊昂•希斯曼,這位天才導演作品如鳳毛麟角。代表作有《死者》、《他們不用黑領帶》。在飛機上我心想:為了戈達爾,我又得背叛帕索里尼。我年輕時曾當過帕索里尼的助手,後來被他發現我為戈達爾的電影著迷。我第一次去巴黎時,我試驗了一回這種風格。當時我們再拍《乞丐》,我是他的助手。帕索里尼感到不悅,不知是否處於妒忌,後來他也逐漸喜愛戈達爾,但那是很久以後。這次我又背叛了他,因為我把獎把給戈達爾。(對不起,接電話,「我現在跟格濟做採訪,過一會打給你,拜拜。)我背叛他,因為我與詹路易吉•朗迪言歸於好,帕索里尼曾給朗迪寫了一段碑文,那是六十年代的事,「你是不折不扣的偽君子,有一天被自己的虛偽害死後,還懷著上天堂的幻想下地獄。」
       到達威尼斯機場時,我心情複雜,忐忑不安。一方面,那張紙條把我推上主席評委的位置,另一方面,我要再次背叛帕索里尼。但誰說得清自己當了幾回叛徒呢?然後,不管怎樣,電影節上發生了不少趣事。我記得有部電影俘虜了全體評委的心,大家就如一個統一的整體,身體動作一致,或許是因為我們鍾愛同一類型的電影,在那種電影面前,我們就像小孩一般,自然,許多人在戈達爾的電影面前也像小孩一般。所以,大家從沒激烈地爭論過,讓我們一致傾心的電影叫《小約瑟的故事》,這是一位來自瓜達陸普或馬丁尼克島的女新人的處女作,她叫尤占•帕爾西,該片繼承了羅塞里尼的風格,講述一對婆孫之間的故事,充滿詩意,真摯動人,我們一直認為該片應該獲得二等獎,即「銀獅獎」。
       與此同時,《芳名卡門》的首映日益臨近,評委們一臉緊張,神情凝重,帶點焦慮。為什麼?雖然沒有明說,我們背負著一個文化使命,不願變成黑手黨操縱內幕的鬧劇。雖沒有明說,我們都想把金獅獎頒給戈達爾,電影上映那天,我們全體祈禱。電影會出彩,討我們喜歡。

諸神歸位:高達神話締造史
貝托魯奇:《芳名卡門》上映時,我永遠忘不了放映會上評審們臉上的微笑和鬆一口氣。大家都喜歡這部片,只是喜歡的程度不同,而那種心照不宣的害怕逐漸消失,我們可以光明正大的讚嘆,太棒了!太優秀了!在當晚的放映會上,我們的眼神裡寫滿了讚嘆和喜悅。我們祝賀電影的成功。眼神裡寫著「這部片很優秀,拿獎實至名歸。」
到了草擬獲獎名單的那天,我們集中起來。威尼斯和坎城的規矩很不同。在坎城,評委聚在一個半山別墅里,與外界隔絕,不能使用手提和外線電話,作出決定後,到了晚上6點,由警察護送評委們到電影節主場館。相反,在威尼斯,所有決定是在頒獎典禮前一晚確定的。所以,名單確定後,頒獎前一晚,名單就四處傳開了。也傳到記者們的耳邊。得獎名單提前公諸於世。
       我們乘坐大會安排的摩托艇,前往托切羅島的齊普里亞尼旅館,心情十分愉快。集體作出的決定,反映了我們的共識。我們都喝了許多托切羅酒,有的人比我還醉。這個共識不僅是酒的效應,更是反映了我們在電影理念上的共識,或者說我們在幾年前對電影發展前景的共識。但這種白酒也有功勞,《芳名卡門》原本一舉拿下五個獎項,最佳電影、最佳攝影、最佳聲效……我們都很滿意,(還有導演特別大獎),你說什麼?(我記得還獲得導演特別大獎)是的,還有那個。
       晚上,摩托艇把我們送回利多(Lido),在艇上,迎面吹來的海風,使我清醒了一點。我意識到我們對戈達爾的電影太慷慨了。可能引起公憤,或貽笑大方,令人難堪,有做作之嫌。就像一群學養深厚的黑手黨,控制不了自己。回到利多後,我召集全體評委來到我在怡東酒店的房間,有的坐在地板上,有的躺在沙發上。我對他們說:「各位,我認為在艇上呼吸新鮮的海風後,你們和我都清醒了一點,我覺得我們應該重新評選和分配獎項。我們對戈達爾太慷慨了。」大家都清醒過來,達成共識。只有一個例外:大島渚。通過翻譯,了解我們的共識後,他以一種近乎軍國主義的口吻冷冷地說道:「我投了票,決定了的事,我絕不改變主意。」我試圖以主席評委的身份調解,我說:「大島渚,話不能這樣說,只有混蛋才固執己見。」大島渚更忿忿不已。我可以使用主席的額外票,但我決定不這麼做。我們又開始修改最初的決定,終於摘下了幾項套在《芳名卡門》頭上的高帽子。但我們心裡都不是滋味。我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很崇敬大島渚。82年我在日本時,他給我看了《戰場上的快樂聖誕》,我看得比公映版長半小時,電影裡有一種悽美高尚的情操,勾起我的愁懷。我記得第二天早上,我穿一件山本浩司設計的T恤,上面寫著「大島渚幫」。他看到以後,過來與我擁抱。我利用了這麼一點虛榮心,感動了偉大的大島渚。

頒獎之夜:戈達爾榮膺金獅 評審團共享喜悅
貝托魯奇:頒獎晚會來臨,從義大利影評界高深的面部表情上,我已經察覺到那是屈就的笑容,就好像他們從心底責怪評委頒給戈達爾電影《芳名卡門》的獎項,沒有任何懸念。但這部片實至名歸,處處飄蕩著貝多芬的四重奏,我記得是《拉祖莫夫斯基》,戈達爾在66、67年的左右,曾向我提過這部曲子電影圍繞男主角(約瑟夫)和一個野性的女孩(卡門),有一場戲按戈達爾的標準,我必須承認有點淫穢即兩人在淋浴時赤裸裸的鏡頭,她觸摸他,他手淫,評委們帶著欣喜和一絲內疚,褒獎了戈達爾的救贖之作。本片與戈達爾同時期的其他作品不同,少了一點尖銳和責難。
       頒獎典禮當晚,金獅獎自然是最後宣佈的。《芳名卡門》連下幾城後,我讀出「讓-呂克•戈達爾」的名字,他上台與我擁抱親吻。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這一舉動很不尋常。他的發言很感人,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如此感動的戈達爾。據我記憶,他的開場白是:
       在64/65年,他帶著《狂人皮埃羅》來威尼斯,輿論一致看好他拿下金獅獎,他信以為真準備了發言稿,大意是他拒絕領獎,把獎項讓給安東尼奧尼的《紅色沙漠》。頒發金獅獎時,評委宣佈得獎的是《紅色沙漠》。大熱門戈達爾準備的將獎項讓給安東尼奧尼的發言稿只能作廢。回顧往事後,他繼續說:「眾所周知,威尼斯被譽為『性格導演』的電影節,但請記住,沒有製片商和發行商的理解,『性格導演』難以存在。沒有環球,就沒有希區柯克;沒有龐帝和德•勞倫提斯(義大利著名製片人)就沒有《大路》。觀眾席上的費里尼大喊:且慢!《大路》是不顧龐帝和德•勞倫提斯反對拍成的!戈達爾沒被打斷,繼續說:「電影就是兩個人的愛情故事。正因如此,我把金獅的頭送給米耶維爾(編劇),把它的四肢送給拉烏爾•庫塔爾,鬃毛送給我忘了名字的某人,把尾巴留給自己。在法語裡,這句話一語雙關。把電影比作兩人愛情故事的演講,有點變了味,電影裡有男女主角,但演職員有五六十人。電影是群體協作的工作。他自打嘴巴。對於這麼一個另類大師,這番話是一反常態。戈達爾雙腳顫抖的樣子和可愛。我也站不穩,其他評委也在顫抖。因為我們通過獎項認可了一位最實至名歸,卻一直與獎項失之交臂的大師。他代表了我們所有人。就像我們與他分享了金獅獎。

永恆與一日:再別水城 再別往昔
貝托魯奇:電影節結束當天,他就得離開。酒店給他開出200萬里拉的額外帳單。他以為得了金獅獎,就能不停地打長途電話,離開時,他提著行李箱和金獅獎,把獎扔給接待台,憤憤不平地說:「拿回你的垃圾大獎!」我聽到後給朗迪打電話,說:「朗迪,我們不能讓戈達爾掏腰包付那200萬的電話費。他是金獅獎得主。」他道了歉,給酒店打電話,取消了那筆額外費用。戈達爾回到仍金獅獎的接待台,拿回獎座,夾在臂下,飛回瑞士。訪問開始時,我說過,在1983年,我覺得自己走過狂熱的六十年代,全身而退,訪問後我反問自己「我們真的全身而退嗎?」 我不敢妄下判斷。

PS:貝托魯奇對戈達爾真是相當有愛啊,本來不想應邀出任威尼斯國際電影節評委主席的他,得知戈達爾將參賽後,立馬但應當時的電影節主席朗迪,更是力主組建了審美傾向新浪潮美學的評審團。而戈達爾的《芳名卡門》也不負眾望,天時地利人和,終於拿下大獎。難得可貴的是,經年之後,貝托魯奇依然能把戈達爾當晚的感言複述出來,其愛之深,不言而喻。而他最後「我們真的全身而退嗎」的疑問,或許可作為他遲遲沒有新作的緣由吧。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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