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小喵er
2011-03-30 22:18:42
二十四城記,就像我自己的故事
終於完完整整地看完了賈樟柯的《二十四城記》,沒有眼淚,卻是滿心的理解與懂得。為父親,為家人,為曾經千里遷徙的艱辛,也為告別家族立身他鄉的孤獨與關愛。如果我不是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我真的難以理解父輩們的那份對過去的追憶與牽念。二十四城記,它看起來就像在敘述我自己的故事。
————————二十四城芙蓉花,錦官自昔稱繁華——————————
1958年,根據戰備需要,東部一帶的軍工企業都要向西部轉移,於是便有了影片中瀋陽的111軍工廠南遷成都的故事,然後便有了一段新舊交替的歷史。南遷成都後,定名為新都機械廠,後來又更名為成發集團。因為是大廠,所以自然封閉,清一色的瀋陽口音,有自己的幼稚園與電影院,有自己的子弟學校,與真正意義上的成都,交流並不廣泛充分。而此時我才終於明白,成都人眼裡的另外一個成都,是何種情況。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家。
我一直以為,爸爸是在瀋陽長到十幾歲才來到的寶雞。其實,爸爸6歲的時候,也就是1967年,就跟著爺爺奶奶來到了這個城市。那時,伯伯19歲,大姑12歲,二姑9歲。瀋陽橋樑廠是東北比較重要的工業企業,上面一聲令下西遷秦嶺,深埋於大山當中,下面便無人不從。難以想像,這期間經歷了多少離別的傷痛。而對於爺爺奶奶來說,西遷寶雞並不是那麼不可忍受,畢竟瀋陽不是他們的第一故鄉,他們的父母與兄弟姐妹都在山東。除了忍受自大城遷居小城之後的清貧與無聊,他們並不因此而太過悲傷。爸爸說,那時他們來時,寶雞的西南一腳——秦嶺山的腳下,還是一片荒涼,半夜可以聽到山上的狼叫,這對於膽小的二姑來說,是一種多麼大的煎熬。遷徙中途路過北京,要留宿一晚。爸爸是家裡的老小,不懂事,哭著鬧著要回瀋陽找田姐,還是在英雄紀念碑下哭鬧,而這也是我後來嘲笑爸爸的談資。田姐家跟爺爺家是鄰居,爸爸口中的「田姐」經常帶著爸爸串門玩耍。瀋陽的冬天很寒冷,在路邊堆些煤鋪成斜坡,上面灑點水就立刻成冰,田姐就帶著爸爸滑冰。家裡沒人的時候,爸爸就去田姐家找田姐玩,過年的時候,也是去田姐家吃喝。後來我和爸爸說起田姐的時候,爸爸感慨地說,田姐現在也都五十多了吧?
儘管老家在山東,可爸爸和姑姑們依然最懷念瀋陽。爺爺奶奶四個兒女,只有伯伯出生在泰安,我的兩個姑姑還有爸爸都是出生於瀋陽。童年總是經久不忘的,不管後來蕭條落魄還是富足發達,童年的日子總是不可磨滅的印記。爸爸一直說,瀋陽是他的第二故鄉,有太多太多值得回憶與懷想的東西。後來我長大時,還經常看見爸爸拿著瀋陽地圖細細研究,然後興奮地告訴我,他們住在鐵西區,那裡有好多好多的工業企業,就是污染很嚴重,但在當時很繁華。爺爺奶奶姑姑們每每談起在瀋陽的日子,臉上也是平日裡很少有的幸福和快樂。
隨廠遷過來之後,地方小了。於是爸爸就常常和廠裡的人去爬山,那時候的常陽山還沒有像現在建的那麼好,秦嶺山還是一個很恐怖的地方。爸爸就在這裡,第一次認識了獼猴桃,廠里人俗稱毛桃,而我到現在都習慣稱之為毛桃。那時候,寶雞人開始多了起來,今天的長嶺和烽火還有寶成都是上海的軍工企業,代號分別為43、41以及38,鐵五處是四川遷來的,十二廠也是從東北牽來的,還有很多很多從河南遷來的。走在大街上,可以聽到來自各個地方的話,然後就有了各種人之間的磨合。不久,廠里建了幼稚園,小學,中學,家屬區,澡堂,電影院,劇場,燈光球場,老年退休活動中心。小學的老師是瀋陽的,中學的老師還是瀋陽的,爸爸和姑姑們,還有他們這一輩的其他人,都是讀完子弟小學讀子弟中學,然後讀子弟高中,然後進廠接班,世界相對來說封閉的多。如果我高中不轉學,我依然會像爸爸那樣,一直子弟的讀下去。班裡的同學檔案,籍貫上幾乎沒有陝西,全都是遼寧或者山東或者河南。小時候在我印象里,城裡話跟農村話是不一樣的,我所理解的城裡,也就是橋樑廠那一畝三分地,我所理解的農村,也不過是廠里菜市場上賣菜的。那時理解的城裡話,就是爸爸他們說的瀋陽味國語,那時理解的農村話,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陝西話。如果高中不轉學,我會一直這麼淺薄下去,直到15歲,真的真的直到15歲我轉學認識了那些朋友,才明白,原來我們的世界這麼不一樣。
影片中,有這樣一處細節深深的打動了我。成發集團一個女工人,自打1958年從瀋陽遷到成都之後,14年沒回過家。每年都說回家,可每年都回不起,直到1972年。我很難想像14年不回家是什麼感覺,但我卻深深理解返回成都時火車開動那刻的生離死別。而相比這來說,爺爺奶奶畢竟是幸福的,雖然沒有再回瀋陽(瀋陽已無親戚),倒是每年都會回趟泰安。而這也要感謝鐵道部單位的福利政策。所以閑暇的時候,爺爺奶奶就帶著姑姑和爸爸從寶雞一起回老家,二爺爺一家從哈爾濱回家,姑奶一家從北京回家,也算是團圓一次。直到後來爸爸結婚有了我,而鐵路部門也不再有優待,回家次數才逐漸減少。
媽媽23歲的時候,別人給媽媽介紹對象,是個寶雞人。姥爺怎麼都不樂意,說寶雞人親戚都在這,七大姑八大姨事多,非要找個山東人,因為姥爺姥姥也是山東的。姥爺的心思很簡單,老家一樣,吃飯能吃到一塊,生活習慣也不會相差太大。只是姥爺並不知道,媽媽那時的飲食習慣早已融入了這個城市,雖然不像陝西人那麼愛吃會吃麵,但也是愛吃寶雞的各類吃食。於是經人介紹認識了爸爸,然後就有了後面的故事。後來媽媽回憶說,姥爺當時是想錯了我爸爸,其實我爸爸事也很多,我每每想到這就覺得好笑。
看到這些時我突然就理解了姥爺為什麼近年經常往老家跑,八十歲的人,一年要回兩次。媽媽說,姥爺年齡大了,念舊念老家,舅舅和媽媽也都格外理解姥爺,除了叮嚀老家人照顧好姥爺,也別無他求。姥爺的家裡一直掛著家譜,那是姥爺回老家特地做的。那上面並沒有媽媽和我的名字,卻有舅舅和哥哥的。媽媽說,北方人都是這樣的,女兒是嫁出去的,我將來也只有上你們C家家譜的份,但你連上C家家譜的份都沒有。我心裡到底很涼,照媽媽的意思,我將來是只能上人家家的家譜了。爸爸說,上什麼家譜,都是舊習了,咱有本事幹出一番事業上中國的歷史書。
我到現在都無法理解我究竟是哪裡的人。就像成發集團那個封閉的區域一樣,我與片中孩子的生活基本是一樣的。我不了解陝西的歷史,聽不懂寶雞話。在外面還好些,在家完全是一副瀋陽的調調,而我與瀋陽到底無關。要說從7歲入學到18歲畢業,我所有檔案上的山東籍貫,也好像與我毫不相關。我吃過山東各樣的煎餅,家裡年年積東北酸菜,做東北麵條,吃陝西的擀麵皮和肉夾饃,我終究不知道我屬於哪個城市。不同於爸爸在瀋陽的刻骨銘心,我在寶雞生存的世界相對要狹小很多。以前一直覺得,橋樑廠的孩子大都單純,而我也終於明白它的來源。
或許在外面,才能格外體會到親人間的溫暖和愛。在C氏家族中,只有我們家的關係是最好最融洽的,不管婆媳還是妯娌。而伯伯姑姑爸爸,彼此也沒有半點的私心。奶奶去世了,沒有像其他人家那樣爭房產遺產,所有的人都是拱手相讓,毫不在乎自己那點所得。在這個不太大的橋樑廠,也傳出了好名聲。我感謝我的生活環境,雖然封閉安靜到自給自足,雖然不曾理解這個城市的深邃與滄桑,可我依然感激。
如今,當年的瀋陽橋樑廠早已不復存在。爸爸媽媽都退休了,寶雞橋樑廠也更名為中鐵寶橋,董事以及經理都換成陝西人了。老一輩的外地人,漸漸故去了,他們的孩子,或者孩子的孩子,也都不大可能再回去。寶雞,逐漸變的越來越當地,走在大街上,也可以聽到很多的寶雞話。
而爸爸,一直想帶我回瀋陽,我知道那是爸爸多年的願望。所以我一直記在心裡,希望有一天,可以和爸爸一起,去重新看那片振興之後的老工業基地,看曾經繁華一世的鐵西區。或許很多年以後,中鐵寶橋還在,就如同如今的成發集團,一次次重組改造,變的越來越好。而其間經歷過的苦與難,父輩們半個世紀的顛沛,又有誰能理解呢?
我們的第一故鄉,那是遙遠而飄渺的風景,留在回憶中的,是那些故去的老奶奶與三爺爺,是每年家人們帶來的煎餅,是相簿里陳舊的老照片。
爸爸的第二故鄉,是深邃深刻深杳的童年掠影,以及一生的珍藏。
爸爸的第三故鄉,我的第二故鄉,是承載著厚重歷史,在封閉與新舊交替中的荏苒流光,是每日包穀汁與麵皮兒侵淫中的細水長流。
「成都,僅你消逝的一面,已經足以讓我榮耀一生」。
如果這樣,那麼古老的陳倉,我應該怎樣感謝與銘記你,帶給爸爸半個世紀的期待?承載起我二十年的成長?讓我擁有了這麼多的痛與愛?
———————————————————————————二十四城記,不是只有成都。
寫於2009年7月26日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