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根之城

      這是一部引起了我深深共鳴的片子，無論是熟悉的廣播旋律，還是中航集團的標誌，又或是老舊的職工宿舍。我不是成發人，但是我從小生長在一個與其極其相似，好比姐妹單位一樣的廠。

    所以，當敘述人從真人轉換為演員時，對我來說實在非常容易分辨。這樣一個廠，如同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在它其中生活的人都有著抹不去的烙印，這份感覺能被在這個廠里生活過的人立刻辨認，就像是見面的螞蟻只需碰碰觸角就可以交流一樣。

     比如，語言。

     如電影中所說，420是當年從瀋陽遷過來的廠，其中的工人大多講北方方言，但是，事實上在這個廠建立和發展的過程中，全國各地的人們都匯聚在了這裡，所以通用語言是國語，但絕不是如電影裡演員那樣的，標準的，甚至還帶著北京味的國語。大家要知道，直到就是年代末，我們國家都是大學生分配制度，航空系統的人員基本上來自北航、清華、南航、西工大、哈工大這幾所學校，都不在成都。

    同鄉和同鄉見面，熟人和熟人見面，你可以聽到各種方言，上海話，江西話，河南話，陝西話，這些話會聚在了一起，就像是一鍋大雜燴，最終匯聚為一種說不出來的，兼具各類方言、深受四川話影像的國語。

    而那些方言呢，它們固執的存在著，卻也因為脫離了生長的土壤，而變得像國語。我能聽懂外婆的上海話，能聽懂外公的閩南話，可是真正到了上海和福州，我基本什麼都聽不出來，因為使用者長期說著國語，他們家鄉的方言已經變味了。而終其一生，他們都不會說四川話，雖然他們已經在這片位於成都的土地上生活了半個世紀之久。

     所以，當演員掛著吊瓶搖搖晃晃的出現，當她開始講述這個廠子遷移和發展的歷史，我不能接受。

     其他人很難理解在這樣廠子裡出生並成長的人對其所傾注的感情，也無法理解在這片廠子裡生活戰鬥了一輩子的人的感情。對於我，這是童年開始和結束的地方，也是唯一類似家鄉的地方，我說著屬於這片廠子的方言，像是椒鹽國語，又不是椒鹽國語，不會說四川話。我熟悉這片廠子的一草一木，而對成都市中心的東南西北一無所知。這裡有幾萬人生活，有幼稚園、小學、中學，如果你願意，甚至還可以在這讀大學，有食堂、公園、醫院、電影院、溜冰場，有所有你認識的人，家人、朋友、同學，就像是另一個天地，我屬於它，它也屬於我。

      其實我倒是想起了一個比喻，在某種意義上，這樣的一個廠，就像是肖申克的救贖中的鯊堡監獄，在其中生活了50年的人啊，他的一言一行已經與他所在的地方密不可分。他是它的一部份，它也是他的一部份，無法分離。比如，後來我們家曾經想把外婆接到城裡來住，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陪她走在大街上，隨時隨地都可能碰到認識的人，於是停下來，相互問候、聊一聊近況，再揮手作別。

      然而，這是一座由千千萬萬外鄉人組成的無根之城。他聳立在成都的郊區，然而他的靈魂卻在祖國上空遊蕩。算到我這代，已經是第三代的成飛人，生長在這裡，籍貫卻是幾千里之外的地方，家裡的四個長輩，來自祖國天南地北的四個地方。他們仍然固執地認為自己是那個地方的人，並常常以外地人的角度來評論成都，然而，那個故鄉，已經是他們根本不可能回去的地方，幾十年的變化，讓他們沒辦法找到自己曾經認識的路，沒有房子，幾十年未一起生活過的親戚，沒有家。他們不屬於籍貫中的故鄉，也不屬於戶口所在的成都，他們只擁有這座廠子，廠子就是他們的全部。他們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個地方，正如同那首歌，他們在這裡活著，也在這裡死去。

      雖然這是一部偽紀錄片，想起了這麼許多，我很感謝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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