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絕望

正午的絕望
    
《正午》最好看的部份是那個男人頂著初夏正午的陽光，像個沒頭蒼蠅般走在這個小鎮街道里，內心的絕望使得他面如死灰。
一分鐘前，他還是個新郎，親朋好友齊聲為他祝福；一分鐘後，這個小鎮就已經對他冷漠地關上了大門。只因他曾經親手法辦的匪徒捲土重來，如果男人識相離開，或者留在他身後越來越遠的小鎮仍會是以一種溫情的姿勢留在他年老之後，出現在爐火邊打盹的記憶里。而此時，小鎮也並非就擺在臉上的冷冷清清，依然陽光明媚，車水馬龍，小酒館裡人聲喧譁，教堂中禮拜虔誠，只是像頭頂上有了一個無形的指揮棒，齊齊地冷眼看向了這個男人。
男人在這裡應該是被尊敬慣了的，特別是他曾經親手法辦了無惡不作的歹徒，大快人心。所以他以為會得到他們一如既往的支持。所以他在離開警署去找幫手時，還特地留了張條子，提醒想像里會來支援他的人們，他馬上回來。可笑的是，當他四處碰壁回來，看到了紙條依然貼在門上，無人問津。這時，絕望來臨了。
男人是有機會離開的，鎮上的人在得知消息後，蜂擁著把他送上了馬車。但他在走了一半後，居然掉轉了馬頭。他領會錯了人們的意思，瞎操心著這個小鎮仍然需要他的保護，並且，他以為他們會和自己一起共抗頑敵。當他發出這樣的請求時，他們立刻變臉。把壞蛋繩之以法在他們是歡呼的，壞蛋重又統治這個世界在他們是無奈的，但至少不會有性命之虞。他們承受不了萬一失敗的後果。男人盲目地聽從了內心那個勇敢的聲音，最終騎虎難下，再也走不了了。絕望地走在小鎮裡的他，正在極力壓住恐懼，被擊打的鐵釘聲聲入木，那是一口為他打造的棺材，如此的迫不及待。
這是一個多麼熟悉的群體啊！
《正午》里，借倉惶逃跑的法官之口描述了一個和此情此景一模一樣的古羅馬故事，群眾熱烈歡迎著破城而入、當初被他們放逐出去的惡人。
到了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他們從起初的正直，到無法抵抗金錢的誘惑，直至把一個無辜者推上祭臺。
然後是拉斯馮提爾的《狗鎮》，一個弱小的女子激起了小鎮居民人性中的惡，最終面臨了滅頂之災。
最近的則輪迴到《讓子彈飛》。槍在手，跟我走。縱使槍枝一夜之間被一搶而光，縱使那扇鐵門已經千瘡百孔，小鎮裡卻還是死寂一片。與《正午》裡的男人相比，姜文卻是狡黠的，他欺騙了他們，從而獲得了勝利。姜文的張牧之知道莫扎特，讀過《雙城記》也是一件很說不定的事，在那裡面狄更斯說先前才對國王頂禮膜拜的民眾，一旦造起反來就會成為非要把國王推上絞刑台、殺紅了眼的暴民，這樣，才有了把他們的心理摸得如此透徹的張牧之。所以，在《正午》里，匪徒一被擊斃，那些緊閉房門、拉開窗簾一角窺探的人們就重又紛紛湧上街頭，男人卻是憤怒地把警微扔在了地上，揚長而去，不像張牧之，微笑縱容著眼皮底下的狂歡。
「站著掙錢」的《讓子彈飛》還是迎合著觀眾，處處都充滿著張牧之插科打諢式的鬥智鬥勇，對民眾的描述卻是顯得面目蒼白，不比《正午》，小鎮裡的民眾一個個描繪過去：有素來就不喜那男人的；有想趁勢登上警長寶座的；有事不關已看著熱鬧的，還有舊情未了卻是愛莫能助的情人。原先的朋友要嘛避而不見，要嘛一口拒絕；義憤填膺站起來斥責眾人忘恩負義的女性在不緊不慢的理性分析勸說之下也是漸漸變得啞口無言。最搞笑的是一個不明真相的群眾手持獵槍貿然跑入警署，口口聲聲稱這個小鎮沒有這麼低劣，當猛然驚醒、四處打量發現只有他一人支持之時，不得不尷尬退出，縱使露出了膽怯也顧不了這麼多。各有各的理由，卻是匯成了驚人一致的袖手旁觀的主流，最終，肯出手幫助男人的只有一個謊稱自己已有十八歲的小孩和一個站都站不穩的醉漢。冷漠的抉擇讓眾人看到了自己內心的卑劣，從而站到了男人的敵對面，所以面對這最後映照出這場集體的怯懦、讓他們窘迫的勝利，他們如何狂歡得起來？
《正午》出台的背景正是時值10年之久的好萊塢反共活動調查和黑名單如火如荼之際，白色恐怖之下人人自危，個個噤聲，不當告密者已能算是不同流合污的勇者，《正午》的編劇恰恰是黑名單上的人，傾瀉到筆端的憤懣可想而知。
據說好幾位美國總統都喜歡《正午》，這其中包括發動了伊拉克戰爭的小布希，據分析家認為《正午》裡的那個勇士身上洋溢著的是美國精神，而我心目中的那個男人恰恰在那時已經不是為正義而戰，他是在和自己的懦弱戰鬥，他是在和絕望抗衡，最後無論勝利或死亡，他都無法斷言自己這時的抉擇是對還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