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當如酒

---「喜歡酒，是因為可以讓我們遐想，被用來釀酒的葡萄，在生長的時候，經歷過的雨露陽光，以及那些親手摘下葡萄的人們，曾經有過怎樣的生活。當你打開一瓶陳年好酒，有沒有想到過，釀這瓶酒的人，或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吧。一瓶酒不單單是一瓶酒而已，它是人生，就好像，每一瓶酒在不同的每一天打開，都會有著不同的滋味。那才是我們真正愛酒的理由。"---
　　
　　當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意識到或許我的表達已然誤導了人們對於電影本意的了解：「生活如酒"曾經被用來無數次的表達，對於生活甜美淳厚或者是酣暢無憂的質感的由衷謝意，但如果你能親耳聽到本文開頭之前那段近年來美國電影裡面幾乎是最動人最感性的台詞，親眼看到那個美麗的女人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被某種緬懷和感激所點燃的光彩，你就會了解，那些執著於酒的滋味的人們，不僅僅迷醉於酒的甘洌，他們是因為酒代表了生活中每一次微細的沉澱，是因為酒聯結了素不相識的人間毫不相幹的片段。是因為我們都還在乎，是因為我們不想放棄，是因為有些東西永遠都在那裡，怎麼都不會變。
　　
　　電影的男主角邁爾斯，從社會上大多數成年人的標準來看，他是活脫脫的失敗者（loser）：相貌毫不出眾，氣質乏善可陳，有一份普通甚至鬱悶的中學語文老師的工作，孤獨的住在一個亂糟糟的小公寓，結婚並且離婚一次，感情生活目前一片空白。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小個子男人，隨著一個個的葡萄園擦過身邊，開始袒露他敏感而執著的心靈，並且意外的打動了我們。邁爾斯為即將結婚的好友傑克計劃了一次加州釀酒之旅，以此來作為對於傑克單身生活結束的紀念。一路上日影明媚，路邊綠色的葡萄架子靜靜無言，殊不知，人生就在這短短一程中緩緩浸入。而他和那個迥然相異的朋友傑克走過的一程程葡萄園，拋在身後的一次次陳酒新釀的滋味，如此逼真的如同生活本身徐徐而來。「每一瓶酒在不同的每一天打開，都會有著不同的滋味"，是在說酒嗎？我不那麼認為。
　　
　　他們一路上與醇酒為伴，然酒不過是個引子。這邁爾斯平生孜孜不倦的喜好，不單單蘊藏普通人的憂歡，更清晰的觀照電影裡的男女主角對於人生的感悟和執著。本文前面的一段話，正是女主角瑪婭面對生活異常動人的一段表白，從裡面能清晰看到她內心的渴望。而身為男主角的邁爾斯，他只是如此平凡甚至為人所忽視的內向男人，然而就如他喜歡的那種葡萄，「不能太涼不能過熱，不乾燥亦不過份濕潤，這樣才能讓它們生長"，也許人生甘苦依然只有自知，但他永遠擁有那份對於生活的執著。《昨日之後的一天》，他用這樣古怪的名字來敘述自己並不晶光燦爛的生活軌跡，有一種我們熟悉但卻不易察覺的人生本來的淡淡心酸。是的，我們就是這樣活著，有時候沮喪，有時候悵惘，有時候什麼都沒有，但相信終有某些時刻，可以如同邁爾斯一樣，轉動手中的酒杯，看深淺不一的酒色，在光透過的一瞬，會擁有如何的美麗：生命的本身，因為純淨執著而光華流轉。於是那些加州日光下的葡萄綠葉，最終溫暖而芬芳的成為，遞過來紅色美酒的那個女子金色的頭髮和淺淺的笑容。才知道原來關懷和了解，在心裡的某處，從來都不曾離開。邁爾斯沿著垂滿鮮花的樓梯拾級而上，電影終結在他壓抑不住喜悅的輕輕的敲門聲中。誰說背影沒有表情？那樣一個背影，其實一直渴望的不過是人與人的擁抱，那種擁抱，在於肌膚相親，更在於身體裡面一直跳動的那個地方，溫熱而熟悉的永久存在。
　　
　　保羅·吉爾邁提，依然是克里夫蘭市秋風裡的平凡男人（《美國榮耀》），一如往昔，用自己的方式體認歲月的流逝。他的出色，並不在於有充分的激情，只是因為當他步行在熟悉的街市夜景裡面，當他心事重重的走進某個街邊的餐館，甚至當他出現在螢幕上不到10分鐘，我們就會情不自禁立刻讓他淹沒在普通人生活的細流當中。你認識這樣的男人嗎？毫無疑問我們曾經無數次讓他在身邊擦過，他可能是某個寡言的鄰居，沮喪的同事，又或者只是千萬個相貌毫不出眾的我們自己。當他在明媚陽光的某個下午，百無聊賴的把視線遠遠的投在院子的角落，我們發現，電影講述的，是生活，又不是生活的全部；讓我們承認，這是人生，是很多細微的悵惘、失望、期盼、收穫，而把這一切不動聲色的表現在螢幕上，讓我們體察那顆表面侷促內裡豐富的心靈，保羅·吉爾邁提顯然已經成為了小人物的最佳詮釋者。
　　
　　很高興的是，電影讓我一直在笑，笑那些普通平凡人可能犯的錯誤，用略微戲劇化的方式表現出來；而這些笑聲同時輕輕帶出了無處不在的生活中可能面對的失落，更意外的是，那種情緒並不哀傷，只有淡淡的惆悵和無奈。如同生活本身，導演要的並非大開大合的人生遭遇，也不是大起大落的心理悲歡，他想要品嚐的，是陳酒綿長卻日新的滋味。導演亞歷山大·佩內那顆敏感細緻的心一直藏在電影從容的影像後面，即使當邁爾斯因為前妻的婚訊而內心焦灼不堪的時刻，我們仍舊能夠感覺到，源於生活本身那股平靜的力量的存在。此次的導演，沒有《公民露絲》和《選舉》當中那樣對於社會問題聰明的關注，而是延續了《關於施密特》裡面細緻入微的現實描繪。兩個截然相反的男人沿公路邊的葡萄園一路走來，都是些平常人大多數時候鬱悶不得志的小細節；然而七天過去，與兩個女人的邂逅不僅僅是生活給予的第二次機會，更在於對於珍視的東西的重新發現。無論是旅程即將結束時候傑克丟失戒指一節，還是結尾處那聲輕輕的敲門聲，無疑都意味深長，因為那既是生活另一階段的起頭，又是對於過往歲月的一次檢視。有些東西，在那裡，怎麼都不會改變。
　　
　　任何一個男人或者女人，都不應該錯過這樣一部電影。因為生活本身之不可逃避，正像片中的紅色陳酒，會永久留下悠長的後味，等待我們細細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