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捨得看完 綿長回想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衝著教授的配樂去看《末代皇帝》的，沒想到收穫了難得的觀影體驗。
以前知道它是得過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沒想到其實是9項提名9項全中。名不虛傳，的確是大師級的作品。

開場不久，深夜裡小溥儀被從媽媽身邊帶走，準備送進宮去見慈禧，女人們匆匆在廊下走過，那時的配樂，簡直像活起來了一樣。耳目為之一開的感覺。第一次明白了，電影配樂，除了優美，除了製造氛圍，除了幫助抒情，其實它自己，就可以敘述。它的語言一點不比演員的表演差，它是活生生的內容。

整個電影的配樂是大亮點，這些旋律以前也聽過，誰知和電影配在一起立刻風生水起，迴腸盪氣。教授，天才啊！！

除了配樂無可指摘外，其實這個片子整個含著一種不統一的奇特的感覺。演員們有時生硬，有時卻又很棒（80年代要找會說英語的華人演員，還要是純正的中國人氣質，估計可選擇的不多）；道具服裝有的很逼真有質感，有的又相當簡陋，有舞台劇般的「假的」的感覺（像文革時期紅衛兵遊行那段）。想來這就是一個外國人來拍他國文化的感覺，覺得自己已經弄得很像了，但本國人一下就能感到其中不自然的地方。所以迪士尼夢工廠弄出來的那些埃及、非洲、南美故事，我們可能覺得很有地方味道，人家本地人早都看的嘴角抽搐了。

情節和對話也同樣質量不一。有的地方很真實，細緻自然，有的又明顯有用於象徵符號的痕跡。這個末代皇帝，倒是沒有臉譜化，沒有單一化，但就是有點太西方指向了。導演決定指向，沒辦法啊。但導演本身對溥儀深切的同情，對人與命運的理解，給片子加進了中國導演拍的歷史題材片裡從沒感受到過的歷史的蒼涼和悲哀。心愛的人一次次被搶走，追趕著，呼喚著，對抗命運的腳步卻永遠被一扇徐徐合上的門截住。真是徒喚奈何。小時候他還能抓起自己唯一的寵物向那大門摔去以泄憤，長大了，他卻只能滿目空洞的遙望著那門，習慣性的轉身。

大清朝的皇帝是什麼，他只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一個小男孩。他沒有特別的殘忍，沒有特別的昏庸，他甚至相貌堂堂（咳，當然這是尊龍大叔），他還一直希望過現代的，文明的生活。只不過為什麼要成為皇帝，為什麼就成了末代皇帝，一切都不是他的意願可以決定。他渴望決策，為自己。從小的教育就是教育他如何成為一個領袖，但他卻從來沒有機會感受真正的領導權。所以他飢不擇食的抓住了蒙古國這個小小的屬地，不知他是真的太天真，還是被壓抑太久的決策欲衝昏了頭。他變了，從一個曾經熱血後來頹廢但始終還不失純情的青年，變成一個懦弱的笑料，無力反抗的傀儡。皇后婉容的悲劇也就此註定，曾經在她的輕吻中閉眼的少年，曾經和她會心對視毅然剪斷辮子的英挺青年，都不見了。第一次見面，她說，讓我們做一對現代的夫妻，「加利福尼亞，洛杉磯，我們要一起去這些地方」！可現在他們在荒涼的蒙古，被作為人肉棋子囚禁，履行著屈辱的職責，而他，此時只是個任人擺佈還頭腦發昏的可笑的中年ED男，而且還在裝腔作勢的斥責她沒有扮好皇后的角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她忽然高舉酒杯，為他獻上最後一次或真或假的致意，在漫天慶祝綵帶飛舞下，緩緩轉身，走進一片幽藍。陳沖阿姨的背影是美麗的，那裡面是女人的寂寞和放棄。沒有愛，沒有希望，如此的活下去。

孩子死了，婉容瘋了，溥儀何嘗不會傷心。他是真的愛過這個女人的，相比起文繡，他可能更難忘記洞房花燭夜時，婉容的那句，「讓我們做一對現代的夫妻」。這不再是包辦婚姻，這已經有了點志同道合的味道，在那樣的深宮中多麼難得。另一個還能與他相互理解的，就是他的老師Johnston先生了。他幫他配了眼鏡，挽救他的眼睛，還教他騎自行車。溥儀給Johnston送行那場，尊龍大叔演的蠻好，「我不知道該怎麼說goodbye」「就像我們那時說hello一樣」皇帝變成了羞澀的青年，在狹窄的車廂內用力握住老師的手，迸發的笑容立刻又收斂，微微低下頭。「Farewell, Mr. Johnston」。他是依賴他的，但作為皇帝，他又怎能流露太多軟弱和不捨。大步向進站口走去的Johnston，背後忽然跟上來一小隊宮廷樂師，二胡笙簫吹吹打打的演奏著他家鄉的名曲。他停下腳步，側過身來朝後看，空蕩荒涼的站台，這中國味道的《友誼地久天長》，是皇帝陛下細心送給他的禮物。

這個蘇格蘭人莊士敦，始終對溥儀都抱著一種同情，覺得他是一個連自己母親去世都被禁止去探望的可憐的孩子。他的這種感受，他的那本《紫禁城的黃昏》，當然嚴重影響著西方人對溥儀的認識。無論他在歷史上犯下了多少過錯，他本人的命運，也的確是一場悲劇。蒙古國行屍走肉的生活結束後，新中國對他開始了火熱的改造。從自己繫鞋帶開始！英若誠飾演的監獄長，還真是個好老師，又嚴厲又慈祥。在他特別的關注下，溥儀學會了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甚至有了一技之長。新中國對他也確實很寬宏，不知是覺得他也興不起什麼風浪，還是著意想表示ZZ寬容，這個末代皇帝，晚清餘孽，居然安然度過監獄生涯，刑滿釋放了。在植物園做園丁，下班了就騎車去買大白菜回家做飯。年老的溥儀蹬著自行車拐到街上，匯進入流，這個本事，還是他少年時的那位外國老師，給他遺下的饋贈。

一部電影的層級，質感如何，其標準，真的很難言說。你只是覺得，那光線，那身影，為什麼就蘊涵著一種意味，不會淺白。你被帶領著，一路高高低低往前走，忽然峰迴路轉，眼前那一幕是如此意料之外，一瞬間撩動心弦。這就是導演和編劇的功力，完全把你設計到。讓你感動的喉嚨發緊，眼淚湧落的時候，心裡只想衝他們大喊一聲，「太狡猾了！！」

優秀並且還合緣的電影是有限的，看一個少一個。這麼好的一個看掉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