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如新，影不如故

臥虎藏龍2000年公映，到如今十年過去，林林總總看過不知多少遍，但總是支離破碎，調到哪個台正在放就停下來看一會兒，沒多久又轉到別的台看娛樂節目去了，不能說影片不吸引人，只是這些年口味養得刁了，快節奏大製作特效兇猛場面恢弘的視聽饕餮才能挽留住主動或者被動流失的那些注意力，而李安這種飄來飄去的片子卻一直靜不下心來看，所以有時候想，看電影也是要有心境的，就像當年明斯特伯格說，電影不存在與螢幕上，而是存在於觀眾的腦海里一樣。記得當年什麼都很少的時候，隨便拿到一本衛斯理能翻來覆去的看，一張曾志偉最佳福星的碟劃的一沓糊塗了還能執著的在馬賽克堆里一次次地變換角度搜尋這胖子的小肥臉，十年，恍若隔世，席慕容在詩集的扉頁上寫，時光是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君王，時間高高在上，它帶著優越感始終停駐，年華匆匆，歲月枯榮，一直在變的，不過是人的心性。

李安在我看來一直是個特別儒雅的人，其次才是個導演，沒有像陳凱歌那樣自詡社會菁英電影詩人，沒有馮小剛市井小民一朝得志的嘴臉，也沒有張國師臉上兵馬俑般褶子裡的老謀深算。昨天靜下來把臥虎藏龍從頭到尾連字幕都看完了，於是發現字幕的末尾還有一個3秒的鏡頭：小龍跟小虎相擁著，面前是茫茫戈壁，大漠的風吹起頭髮，黃沙掠過，兩人平靜的背影一如初見，如小虎所願，他們回到了新疆。這是李安玩的把戲，電影放完，曲終人散，觀眾們留下爆米花汽水罐呼朋引伴各奔東西，以為這就是一齣悲劇，而他告訴那些還沉浸於劇情遲遲不能起身愣到最末尾的那些人，心誠則靈，並非一語空談，你不信，一切皆休，你信，奇蹟就在眼前生生綻開。

之前看到有人大讚臥虎藏龍的鏡頭語言，其實這裡面並沒有什麼太與眾不同的鏡頭，好萊塢的大片不要求鏡頭有多試驗有多獨特，而是為之後的流暢剪輯服務，目的就是真正的講好一個故事營造一場幻覺，不讓觀眾感覺到故事之外的任何東西，所以我覺得與其說鏡頭好不如說剪輯好，好在所有的關鍵點共鳴點轉折點都是點到即止，不做更多的鋪陳，羅小虎的哭只看到泛淚的眼眶，李慕白的死也沒有正面的大特寫，其中的打鬥也都是寫意大過寫實，且不說竹林追逐，即便玉俞二人比武中的硬橋硬馬也用俯拍消解去很多烈性。飄逸與詩意源於李安骨子裡的克制與圓轉，這一點，無極夜宴黃金甲都學不來，這三個片子的通病都是秉承人多好辦事的太祖訓，卻不知真正的氣勢恢宏其實是勢在眼裡，宏在心中，萬人場面只是皮毛，當年格里菲斯已經拍盡，眾人惴惴黃金閃閃車馬瀟瀟菊花燦燦，只讓人心中亂亂。動作整齊步伐一致加個人多就以為震撼無比，其實烏合之眾，不過爾爾。

武俠是中國特有的東西，金庸的一句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常被奉為圭皋，但是臥虎藏龍中，李慕白俞秀蓮都不過是凡人一個，有困惑有慾望也有兒女情長愛恨情仇，至始至終沒提到國家的事情，對比郭靖這樣的運氣極好的高大全人物，顯然更得美國個人主義至上的精髓，很多中國人不喜歡臥虎藏龍是覺得這與從小心中的大俠印象相去甚遠，李慕白只得了大俠的形，與大俠的義薄雲天相去甚遠，說的台詞也文藝過頭，但我始終覺得，李慕白的一舉一動都是李安的翻版，淡泊，溫潤，眉頭如鎖，手指作劍，細說江湖醒人事，微微一笑萬山橫，舉重若輕的大師範兒從戲中立體，直到戲外。

臥虎藏龍雖然帶有濃郁的自我東方化的情結，對於中國電影來說卻意義深重，某種程度上，這是中國武俠走上世界的一個起點，只是後來的導演們重形式大過內容，其後的英雄之流不過是商業的完美運作，武俠世界中的輕靈飄逸再難見端倪，一個個大色塊中包藏的只是對君王的頌歌。而臥虎藏龍中具體到人的關注與同情，在我們普天同慶的大好盛世里，不過新聞聯播里千篇一律雷打不動的簡訊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