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Departures

入殓师/礼仪师之奏鸣曲(港)/礼仪师(台)

8 / 55,616人    130分鐘

導演: 瀧田洋二郎
演員: 本木雅弘 廣末涼子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貓栗子二

2011-06-17 08:24:34

生死奏鳴曲




伴隨著最為原始而天生的膽怯,人應當如何去看待生命中不可知的神秘?瀧田洋二郎在《入殮師》中替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他讓主人公小林大悟以入殮師的身份直面世界,一次又一次輾轉於來與去、生命與死亡、嬰孩與腐屍之間,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叩問、自我確認,最終與這個世界達成和解。在整個過程中,主人公對死亡這一哲學命題的痛苦追尋,還有關乎情感問題的無力掙扎,一起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幸運的是,入殮社社長佐佐木在一個關鍵的時刻,扮演了小林大悟生命中消失的「父親」角色。隨即而來的,大悟對生命愈發深沉的理解,以及對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日漸成熟的體悟,這一切都使他擺脫了無力感,將自己從虛無的天空降落,置身人間。

在這部影片的一開頭,導演瀧田洋二郎將我們扔進這樣一個場景之中,名叫山形的小鎮大霧漫天,茫茫雪野覆蓋的鄉村小路上只剩下一輛汽車,緩緩地行駛向遠方。駕駛座上的小林大悟揣度著,「從東京回到山形的鄉下已經快兩個多月了,回想起來,每天都過得平淡無奇。這份工作我真的能勝任嗎?」再然後我們看到這兩個人,一老一少,他們一絲不苟地為死者更衣、擦拭、上妝,拽、拉、伸展,整個儀式緩緩進行,精細、熟練、行雲流水、充滿感情,神聖得猶如藝術。入殮師是這樣一種傳統又特殊的職業。
大悟最開始在東京以大提琴演奏為生,因為樂隊解散回到家鄉山形,誤打誤撞從事了入殮師的職業,妻子美香卻並不知情。從一個大提琴手變成入殮師,不管是對於大悟自己還是對於其他人,接受它都將是一個艱難的過程。知情的妻子感受到骯髒——這個在太多情況下習慣性地掩藏其自己的情緒,總是以甜美的微笑全心全意支持大悟的女人,因此離開了她的丈夫。
即使是在描述旁人看來應當一再緘口、恥於提及的職業的時候,瀧田洋二郎依然充分信任了伴隨影片始終的詩意描述。正如影片開頭所展示的,這件關乎死亡的事情被講述得溫情脈脈,房間裡柔和的燭光與門外的寒意對峙著,死者家屬的搞怪式的揶揄、吵鬧,甚至是淚水,簡直讓人忍俊不禁。最後是一條楓葉般深紅的裙子,被溫柔地覆蓋在了這個異裝癖死者的身上——死去的他被打扮成女子,好看極了。傳統的價值觀念在死亡面前讓位於人性。他的父親含著淚水,卻是微笑著說道:「看到他的笑容,我突然想起來,他即使打扮成女孩子,果然還是我的孩子啊」。羅伯特•雷德福導演的影片《大河戀》中有這樣一句台詞,「在我們生命中,有那樣一些人,無論我們與他們有多親近,無論我們對他們有多關切,我們仍舊無能為力。可是後來,我開始明白,無論我們對他們有多麼地不了解,我們至少還可以愛他們。」
影片的後半部份進入了一種音樂般悠揚的節奏,至於語言,它們實在是太過雕琢而繁瑣了,以致於幾乎被拋棄在一旁。給奶奶穿上長筒襪的可愛孫女,帶著滿滿的笑意,燦爛地讓人忍不住想抱抱她,「奶奶,拜拜。奶奶,您辛苦了」;大悟安靜地給教堂的小男孩手中塞上一個十字架,遺照裡的他斜斜地戴著鴨舌帽,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小孩;老人柔和的臉上被印上大大小小的紅唇印,「孩子他爸,謝謝你」,小女孩們、老女人們哭作一團,笑作一團.這裡就是人間吧,我們是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這裡很多人們的不去考慮這樣的問題,然而這個世界是他們的。他們不能看清楚很多東西,生命、愛情、親近的人,然而他們依然可以愛著,真是福祉。
溫·家·寶訪問日本時提到了《入殮師》。他評價說: 「這部電影,雖然是講生與死,但是它反映了倫理道德和東方文化的背景。」 所謂的東方文化背景,大概就是「幸福不能持久, 青春也無法常駐。生命時刻處在生死搏鬥之中。幸福即逝, 不幸也隨時會被時間的波濤沖刷得無影無蹤。」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生死觀念,大抵是向死而生,如同流水的生命,永無止境。就這樣,關於死亡的虛無感,逐漸得以豐盈起來。
並非每一次工作都是這樣自然地呈現出美的質地的,第一次工作,大悟跟隨社長為死去很久才被發現的老人入殮,臭氣、蟑螂……他被噁心地近乎嘔吐。社長嚴肅地說道:「輕點、溫柔點。」對於腐屍,波德萊爾有這樣的描繪,「蒼蠅在爛肚子上嗡嗡來往,/黑壓壓的一大群蛆蟲/從肚子裡鑽出來,/沿著臭皮囊,/像粘稠的膿一樣流動」。但是呢,「是的,優美的女王,你也難以避免,/在領過臨終聖事之後,/你將遠去,在野草繁花的陰濕的/塵泥下面與白骨為伍」 。審美是簡單的,審丑卻是一樁苦差。最初小林大悟拼命洗乾淨自己,渴望從美香活著的肉體上尋求到生的氣息。到後來,一再被提及的那句,「好吃得讓人難過」,他對死去的肉體不再厭惡,入殮師們狼吞虎嚥地啃著雞腿。真是艱難的進步。

這個故事的另一條敘事線索在於父親。他在小林大悟六歲時,因為情人而從兒子的生命里消失。河邊,他就像每一個讓神秘而著迷的父親一樣,說道,什麼樣的石頭就代表著什麼樣的心情。然後在兒子的手心放上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大悟咧嘴笑著,將一枚小小的,質地柔軟的乳白色鵝卵石塞進父親的手掌。回憶中的父親是永遠模糊的面容。
父親在影片中始終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存在的,像是黑膠唱片,悠然響起了他愛的曲子,苦心經營的咖啡館,監督兒子練琴時寬闊幽暗的背影,去澡堂時牽著兒子的那隻大手,那是無止境的溫暖,黑暗的河流靜默著。他的嚴格,慈愛,沉默。還有至始至終被湮沒在黑暗底色中的臉。父親從出場,卻無處不在。然而他的背叛無法得到寬恕。
簡單粗暴的弒父情節什麼的先一邊去吧,人的靈魂在世間漂泊無依,不被理解的孤獨,業已煙消雲散的堅固,只好上路,只能上路。永恆的是回不去的故鄉,是對光亮的苦苦追尋。小林大悟從東京回到家鄉,如果山形是地理座標的故鄉,那麼,大寫的「父親」就是大霧散去的那道光——正如同影片開頭所描繪的那樣,是溫情和寬恕,是全知全能的匿名者。結尾處,影片達到了高潮,大悟接到美香電話,父親去世了,「他一直是一個人生活」。然而他狠狠掛掉電話,並且拒絕談論這件事情,內心的焦灼使他充滿著不安和怒氣。然而如我們所料的,最終還是妥協了,他的眼神有了溫度,緊鎖的眉目舒展出止不住的柔軟。社長指著棺木說:「挑一個喜歡的帶過去」。
如果我們還記得這些充滿著象徵主義的片段——在這部本來以細節處的溫情為最大感染力的影片中:比如一直被人津津樂道的,小林大悟在曠野中沉迷於大提琴,琴聲如訴,悠揚深沉的曲調飄蕩在雪山、村莊、田野的上空。看到這個場景甚至讓人聯想到了一幅畫,一個拉提琴的人,那是在維切布斯克,畫家夏加爾的故鄉,和山形一樣都是故鄉。還有那兩條拼命逆流而上的魚,上游的死魚泛著青灰色的肚白飄下來,它們執意去出生的地方死去。帶有幾分傻氣的老人踏著正步路過,他說:「自然定理吧,他們天生就是這樣」,這是命運。甚至於父子交換的那兩枚石頭,「好吃得讓人難過」的河豚,這些像徵都太過明顯了,它們從現實中逃逸出來,充溢著動人的審美和情感力量。這些若有若無的象徵讓我們發現,小林大悟其實一直處於與世界和解、與命運和解的過程中,對父親的寬容和最後的入殮,成為了這個艱難的過程最為莊重的儀式。
最初是一樣的一絲不苟,從容投入,行雲流水。小林大悟發現被死去的父親握緊在手的白色鵝卵石,他看著父親的臉,這張臉與兒時記憶的那張合二為一,模糊轉換為清晰,是一張悲憫慈愛的臉,於是眼淚盈眶,「是他」。他輕輕將鵝卵石放置在美香的腹部,那裡有他即將降臨人間的孩子,新生與死亡在這裡匯合。至此,他真正地從天空降落。

到這一刻,我也終於開始懂得了,終於明白了在世俗、爭吵、不理解的蒼茫之間挾裹的是怎麼樣的真相,為什麼愛,超越理解之上的愛,才是唯一可以讓人降落大地的旅途。為什麼真正通往生命深處的道路,只存在於田野、雪山、故鄉、大提琴、河流之中。我們愛生命燦若晨星的光芒,也愛它的背後的黝黯,背後醜陋而腐敗的傷口。如果我們需要活下去,就必須了解生命教會我們的真正意義——生命就是死亡。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