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不是方槍槍

本片構建了一個大家很熟悉的場景，一個制度完善的社會微縮模型，每個人都能在裡面找到自己的影子。但是每個看此片的人都不同程度的對外宣稱：我們都是方槍槍。為什麼不是別的什麼人呢？因為標榜自己是體制下勇於抗爭但折翼的英雄，誇大難以求證的過去不用對現在負什麼責任。
你也不例外。
你一邊看著影片一邊回憶你4歲的時候，那時你叫方槍槍。
你剛進幼稚園的時候必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哭喊，遵循幼兒對離開父母家庭的不安全感的行為表達的一般規律。很快的，你把依戀對象轉移到了溫柔對你笑的漂亮老師身上，並希望能一直獲得她的關注，因為在家裡，所有人都注意著你的一舉一動。
幾乎所有盈利性的團體組織都依賴類似的口號來吸引成員：「在這裡，感受如家一般的溫暖。」那好吧，你本打算按照家裡的慣例來表達你自己的個性和需求，還沒說出第一句話，就被剪了小辮兒。像軍隊、監獄一樣，統一髮型、著裝、作息和行為。剪小辮兒是你自我被框架的第一步，老師好心想給你朵小紅花鼓勵強化一下你遵紀守法的行為，那時你還沒有認識到這種不能吃不能玩的小紅紙的價值，你扔了它表示你的憤怒。
你在新環境尋找自我存在感，自我體驗的時候，開始了觀察。幼稚園是你參與的第一個較為完整的小型社會，有統治階級——老師院長阿姨們，被統治階級——小朋友們，偶爾有與其他社會圈的交集——其他父母和軍人叔叔。你仔細觀察每一型榜樣：表揚最多的，表現最差的，最漂亮的，最有背景的，最調皮的，試圖找到快速有效吸引老師注意力的途徑。除了這些，其他人都是面目模糊，沒有留下印象。
這裡的老師是忠誠的行為主義信仰者，總強調沒有什麼行為是學不會的。高舉完善紅花獎懲制度，強化好行為，懲罰惡行為，達到沒有蛀牙的目標的旗幟，建立起了你人之初最早接觸到的信仰組織，紅花黨。方式無非兩種：反覆示範和獎勵懲罰，以小紅花作為強化物，輔助構建你們「正確」的行為模式，讓你們形成「服從規則避免懲罰，遵從習慣以獲得獎勵」的觀念。
這其實不是個壞的辦法，你後來覺得。父母送你來集中營，呃，幼稚園的目的，就是看中了老師糾正你不良行為，養成良好行為習慣，幫助你順利成長為對社會有用的人這一技能。在你動作、行為的發展上，這個體制功不可沒。沒有小紅花的吸引和老師的苦心經營，你不一定能在四歲前學會自己穿脫衣服，自己洗手，早晨排出宿便，排隊齊步走，知曉羞愧、憤怒、被孤立的自我情緒體驗，男女小朋友的性別差異，互助互利的態度，未來社會的制度與規範。老師謹遵兒童發展學的大綱，安排大家做符合這個年齡段該做的事情，學會該學會的行為：3-6歲的小朋友像橡皮泥，可塑性強，好模仿，於是做扮演動物的遊戲；遊戲是幼兒的主導活動，是促進幼兒心理髮展的最好形式，所以低頭鑽洞跑的比賽很符合幼兒動作協調能力的發展進程；將複雜的穿衣服過程分解擬化為韻律操對幼兒有幫助；控制尿意便意的訓練也十分必要。
那到底是哪出錯了？在大方向上是沒有問題的，標準也是有廣泛應用的先例的，為什麼一部電影寫實放大後就顯得那麼可怕？大家一致認為是問題出在老師的態度上。老師太不淡定了，不夠沉著穩重。你一旦表現了幼稚舉動，她就表現出關注；若是更嚴重點的不良行為，如打架、頂嘴、尿床，她就有過激的表態。所以，老師控制不好情緒，不能以平和的態度對待你，可能適得其反，讓你感到做「壞事」反而得到更多的關注，不良行為就被強化了。

你總聽到你喜歡的女老師用讚許的語調念一個名字：於倩倩。這個兩條馬尾的小朋友得到如此殊榮，源於她聰慧的理解了老師的要求並保證自己的行為完全符合要求，老師對這樣的效忠行為表示滿意，讓她順利蟬聯多屆五朵紅花的榮譽勳章。你還看到，於倩倩愛打小報告，甚至在大家都看著你尿褲子的時候還不怕多餘的喊一聲「老師他尿了」。老師問「為什麼小朋友要學會自己穿衣服」的句式，她就答「因為小朋友應該學會自己穿衣服」的百搭句式。甚至在幫助別人的時候也是期待個人報償或者避免懲罰，多麼規範的利他型親社會行為。
一開始，你表示羨慕，也竭力向她學習。但你被尿床魔打敗，被穿衣怪阻撓，度過了沒有小紅花的又一天。你想喊：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已經努力晨便，自主洗手，甚至自己穿衣服了，怎麼就沒有小紅花了，怎麼能以偏概全呢李老師！怎麼就沾著汪若海這個官二代的光就能不勞而獲小紅花呢?獲得小紅花的規律太混亂了，面對體系的無序性、意外性，你第一次迷茫了。後來在路上撿到的小紅花，當寶貝似的送給南燕的時候，她竟然嫌棄的說「不要」，你就開始思考小紅花的價值意義。你認為這是一種不可控獲得的，不能討好女孩子的，唯一的用途就是增加老師關注度的代幣。當然，當時的你是不知道什麼叫代幣的，甚至什麼叫幣都不一定清楚。思考的結論是，想通過學習正面榜樣達到目的的方法是行不通了。你的生活暫時轉移了目標，你想融入這個團體，找尋夥伴。

也許是老師不經意的暗示，或者是男小朋友無由來的言語侵犯行為和女小朋友的間接侵犯行為（具體一點講，你被男小朋友頭頭張寧生起外號「假媳婦、叛徒」，被女小朋友無聲排擠），你感到這條路也十分坎坷。你理解他們維護自身等級地位、保護領地，或者是預防被侵犯、自我保護的非惡意原因，所以自己默默地和同樣落單的北燕玩生病打針的遊戲。角色扮演的遊戲是受到廣泛推崇的，老師們都一致認同它為幼兒提供激發創造性思維的適宜氣氛，有力於培養小朋友創造性的人格特徵。你表示歡迎，因為你有豐富的想像力和創造性：你點子多，是「狗頭軍師」；你喜歡跟夜晚雪地裡自己的影子玩，你當然知道這是你的影子，你是你，2歲的時候你就已經有了自我認知力，知道鏡子裡面那個小孩不在玻璃後面；你夢裡踏著新會的招數，腳跟對著腳尖向前走，去滅大水妖怪，用什麼武器？童子尿。這都是你獨特的想像力。想像力太好也給你壞處，晚上老夢到妖怪，要你尿死它，早上就不可避免的大水龍王廟。當你展示你的想像力要給南燕打針時，你不知道關鍵的一點，男小朋友和女小朋友是不能坦誠相見的，所以你被社會標準怪罪了。這不是你的錯，小朋友通常到5-7歲才開始理解性別的堅定性和性別道德觀，連張寧生也以為自己可以變女小朋友。
後來你堅信不願意給你小紅花的李老師是打妖怪，她最寵的於倩倩是小妖怪，誰有尾巴誰就是妖怪的幫兇。這在紅花黨教徒里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大家都信服你，都怕自己有尾巴，謠言四起，於倩倩開始被孤立了。你意外地做出了報復性的侵犯行為，並第一次感受到融入集體的安全感，以及和南燕愉快的私奔的美好回憶，還對她說了大多數小朋友都曾懷有的幻想：想生病，這樣就可以離開幼稚園，有父母陪，有好吃的。3歲以後，小朋友的睡眠時間開始減少。相比起興奮，你的抑制機能還較弱，不能控制你長時間待在同一位置做枯燥的動作。於是，那一個晚上，你和南燕帶頭反抗李老師，想用鞋帶把李老師給困起來，不讓她吃人。這是很英勇的舉動了，但回想起來，連院長都哈哈笑。

反抗李老師過後，你又找尋新的注意力目標。張寧生欺負人的行為後果和汪若海依仗玩具槍逞威風給了你啟發。持續遵守制度不能快速出名，而侵犯行為反而能獲得威懾力和控制權。哈特普（Hartup）爺爺認為四歲的小孩子身體攻擊達到幼兒階段的最高點，你以實際行為表示贊同。張文新叔叔認為男小朋友的攻擊行為總體上多於女小朋友，主要為主動性攻擊和工具性攻擊，你也親自驗證。工具性侵犯指向你渴望得到的東西，就是你要搶汪若海的槍；主動性攻擊就是敵意性侵犯，你以武力控制其他小朋友，放出謠言說於倩倩是李妖怪老師的小妖怪內奸。你有點忘了小紅花。
這就是這個制度比較致命的一點，當一般強化物已經失去了它的吸引力，束縛和引導作用就消失了。這種制度持續了這麼久，它當然明白自己的缺點，並發展出彌補這一弱點的相應措施：懲罰。獎勵不起效果，負強化不起效果，懲罰就是最終武器了。因為模仿了哪個大人說了粗口話，你見識到了傳說中的終極關卡，關禁閉。沒有小朋友聽到了這個名稱而不顫抖的，你也是。你領教到了侵犯行為可能帶來的恐怖後果，不只是無知的黑暗，還有孤立無援的無力。

現在你知道小紅花的制度為什麼不好，因為你不知道你是因為生理需要而洗手還是因為小紅花而洗手，你不清楚你是為了得到夥伴去幫助別人還是為了小紅花而去幫助別人。行為的動機在發展中變質了。
你只錯在你自製力較弱，勇敢又好奇心旺盛，遇到不合適的老師，碰撞出錯誤的火花，許多條件正好湊在一起，就成就了悲劇英雄的你
最後你從小黑屋出來，死不悔改的想再鬧出點事，結果你發現沒有人再理會你，你被所有人拋棄了。你轉而逃開，以為離開了幼稚園就是不一樣的天，結果你看到一列隊伍整齊地踏過，敲鑼打鼓，臉上泛著喜悅和榮耀，胸前都別有一朵大紅花。原來成人的世界也是這樣，小孩被小紅花控制，大人被大紅花控制，你崩潰了。找到一塊石頭，希望進入可能美好的夢想。

最後，如果你身心健康的成長了並且受到社會廣泛的贊同，那麼你很可能不是方槍槍。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