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果 你要離去

       早上接到阿姨的電話，阿姨說，女兒啊，最近好不好。我說好。然後阿姨接著叮囑了幾句，語速很快，沒等我說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和爸爸好好的。她就把電話掛了。我看到手機螢幕上顯示的55秒，想起曾經她打電話給我總是嘮嘮叨叨要講上一個小時，心裡默默的感激你對我的體貼。
                                                                                                  寫在文前


Part.1
       只是最近總是談到或者看到關於「父親」這個詞許多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宿命註定要讓我在二十歲這一年明白我們彼此之間的感情。
    我給媽媽寫過的那幾封信，偶然回家發現她夾在一本相簿里，連同這些年來我給她在母親節寫下的幾張明信片。那一刻我心底有黯然，像走在寂靜的深巷裡，寥寥幾片枯葉打在肩膀上，拾起來放在嘴裡嚼的味道。
    我從來沒有和你說過過多的語言，文字里，也甚少看見你的影子。不是因為我們不生活在一起，距離實在不是打碎親情的一個好理由。爸爸，你知道麼，我不能看到一個好爸爸對他的子女是多麼的疼愛，也不能聽見別人描述自己與父親之間的甚好。《美麗人生》應該是這麼多年來，我看的唯一一部完全寫關於父親的故事的電影。我小心翼翼的避開這一切，是因為我以為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的這些，發生在許許多多人的身上，讓我觸碰到，我心生痛恨與嫉妒。
    
Part.2
       記憶里有關於童年所有的時光，都是翻不到彩色的灰色頁面。我曾經試圖要通過照片來尋找我和你還有媽媽，我們三個人還在一起的記憶。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就可以，讓我知道我曾經也如此完整地擁有著你們，與其他欺負我、嘲笑我的孩子無異。
    可我們三個都沒有一起拍過一張照，你和媽媽在戀愛時拍過的照片，也不知道被誰用菸頭全部燙去了臉，只留下一個個不規則的圓圈映在我的眼眸里，穿過去看到一小塊黑色的大地，似個黑洞般毫無希望。後來七歲那年，我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裡，夢見你和媽媽兩個人相挽走在奶奶家那個小鎮的馬路上，臉上綻放著笑容，我跟在你們後頭兩米左右，低著頭神情黯然，大概是不甘願被你們冷落，一個人獨自踢著小石子。那是我唯一一次夢見我們三個人在一起，被雷鳴聲驚醒，面對著滿屋子的黑暗錯以為夢裡是真實的發生，立馬嚎啕大哭起來。自此以後，多年來都害怕打著雷的大雨的夜晚，因為好夢醒來，是夢非人，亦有真痛亦不知是醒是夢。
    儘管如此，六歲之前的童年時間大多是與奶奶度過，六歲之後是和媽媽繼父生活在一起，我們相處的那些短而清晰的點點時光，在我牴觸了多年後，我仍然能在某個陰天的時刻記起。我記得你和姐夫來看我，那時候媽媽家還在很偏遠的火車站附近，巷子太多，你們找不到，我接到電話說你們要來，踏著拖鞋就跑到火車站門口去等你們。好久不見你了，第一眼看到你從遠處走來，穿著黑色的外套、灰塵鋪滿的皮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爸爸。再看的時候你已經快靠近我了，就好想衝上去撲到你懷裡卻害怕得連步子都不敢挪一下。寒冷的風打在臉上，我只是低著頭，仍舊是不知所措的撥弄著手指。你和我說了幾句話，然後把我抱起來。我已經想不起那個動作了，印象中這是你唯一一次抱我在懷裡，把我的小腦袋放在你的肩頭。我們只待了短短二十來分鐘，你塞了五十塊錢給我，然後說要走了，你趕緊回去吧。我說好，爸爸，再見。我走了。我轉身把錢緊緊地捻在手心裡。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爸爸，再見。然後扭頭眼淚就啪嗒啪嗒掉下來，我知道你在背後凝望我，於是腳步飛快。爸爸，我記得我掉下的每一顆清澈的不讓你看見的眼淚。有關於你的，以及你的離開。後來，我在廈門上班，你找到我，我們在夜宵攤上聊及此事，你喝著小酒，微微嘆著氣，有些艱難的語氣一直重複著那句話，看著你瘦瘦的背影，細細的小腿還沒有我的手腕粗，爸爸眼淚都掉下來了。爸爸的眼淚都掉下來了。爸爸，你記不記得我和你說的那兩句再見？不是再也不見。是永遠相見。儘管我那時候恨你，內心深處，仍然無法捨棄你，只是早已對你愛至成傷。

    我也記得夏天我從媽媽家逃出來，一個人去車站坐了大巴去姑姑家找你。那時候還小，根本無法記住姑姑家在哪裡，只知道一個大概的地名。司機把我放在紡織廠的門口，我就順著紡織廠的那條路，一家一家店找下去。總是重複著那句話，阿姨叔叔，你們知不知道那個瘦瘦的老六在哪裡？找到你時你在幫別人卸貨，我遠遠地站著，傻傻地看著你，手裡拿著一個認識你的阿姨給我的兩顆李子。我大聲的叫你，你才發現我，一臉的愕然跑過來問我怎麼過來了。我不說話，像犯了錯的孩子，你也不再問我，拉著我的小手朝姑姑家走去。你給我買了根冰棍，細細剝掉冰袋包裝遞給我，我也把手裡的兩顆李子給你。我說，爸爸你吃。你說，傻孩子。

    媽媽不如你對我溫柔。她脾氣太過暴躁。所以我的記憶里一直無法找尋到和媽媽的一些小溫馨。只有你，曾經給予過我這些難忘的溫暖。七歲生日的晚上，一個人吃著自己炒的辣椒干蘿蔔的晚飯，接到你的電話，祝我生日快樂；因為八歲轉學到奶奶家，第一次考試我考了滿分，你獎勵了我十塊錢。九歲那年你要外出打工，我偷偷在你的行李箱裡塞了一瓶我捨不得喝的健力寶，第二天沒等我醒來你就走了，健力寶卻放在我的床頭。想起來，都是好久遠的事情了，恍如隔世。只因為對你的不理解和怨恨，我將這些帶著溫度的往事擱在塵封的心盒裡，久久不願意打開。我害怕承認，我有一個爸爸，我爸爸還愛我。

Part 3
       人說子女與父母之間沒有隔夜的醜。無論我犯多大的錯，你始終在包容我。而我竟一直以為我的錯與對早就與你無關緊要了。
因為你曾經一次次推開我。狠狠地。
    我歇斯底里打電話給你，讓你帶我走。你說，爸爸在廈門也沒有工作，無能為力。
    那是初二，受到繼父的虐待和媽媽的不理解，我終於忍不住向你求救。可當聽見你這樣說時，我已經沒有勇氣告訴你，繼父是如何毆打我和媽媽的，繼父的兒子又是如何對我冷眼相待的，而我最親的媽媽，在受到她丈夫的凌辱時，又是如何將怨氣撒在我身上的。
    掛掉電話，我一個人默默走在路上。不肯回家，我知道也沒有人會來找我。漫天的絕望鋪天蓋來，我的堅強也終於在那一刻徹底地坍塌成碎片。我到底為什麼要被帶到這個世界來。沒有人愛我。奶奶因為不喜歡媽媽而不喜歡我。爺爺因為我是女孩曾經要在我的名字里加一個多餘的多。外婆也因為重男輕女只喜歡錶弟。親戚們都因為我家窮看不起我。鄰居家的小孩總因為我穿的破破舊舊的欺負我。我終究是為了什麼而要忍辱負重。
    我是聽說了你在廈門的日子才求救於你的，爸爸。如果知道你在廈門生活困難，我是不會打電話給你的。可是你不願意接受我。我始終在想這個問題，爸爸為什麼不願意要我。
    我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一隻躲在角落裡的猛獸。穿越了這麼多惶恐不安的時光。開始變得不再有那麼多歇斯底裡的眼淚，安靜，獨立，身體裡驟然出現一個龐大的洞，沒有任何感情彌補得了。越來越冷漠，但碰見一點再靠近我的溫暖，就用力往上撲。終於撞得自己滿身是傷。錯了再錯。
    後來的如今，和大象說到這個問題。才從一個男人的理解中了解到其中的原因。你不是不愛我，你只是作為一個男人在保護你的尊嚴。媽媽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離婚了，也帶走了我。你心裡對媽媽有莫大的怨恨，她侮辱了你傷害了你，而她竟然有本事把我帶著，那就應該好好得把我養大。媽媽和你離婚的時候。你也不過二十七歲啊，還是年輕氣盛的男人，怎麼能嚥得下這口氣。你恨昏了頭，只是你忘了我沒有錯。而你也一直忘了讓我知道一件事，就是你愛我。
    我還沉浸在自我的糾結里，我太小了，我不了解你和媽媽的過去。你總是說我還小，大人的事情還不能告訴你，等你長大了，爸爸就把事情的原始告訴你。而媽媽的說法是，你的單位倒閉後不肯去找新的工作，整天在家裡打牌喝酒。我印象中也是你們離婚那一年，媽媽和你因為你一天在外打麻將沒有回家的緣故，和你打了一架，當時打得整個院子的人都出來看熱鬧了，你一拳打在媽媽的眼睛上，眼鏡碎了，碎片插在媽媽的眼角邊，現在還一個很深很深的傷痕。而我在你那一拳下去後，哭得嗓子都啞了，叫不出爸爸媽媽了。
    於是我想，就算離婚也是雙方都有錯吧。無論如何我都是沒有錯的。儘管媽媽不喜歡我對我不好，儘管繼父一次次對我施虐，儘管我每天中午要趕回家給自己和繼父的兒子做飯，一個人管自己的生活，儘管我過的如此狼狽不堪，但是爸爸，你的小女兒儘管在那個家受盡凌辱痛苦，可終究是她的媽媽給了她一個家，她媽媽靠著一個月八百的工資養著她和繼父的兒子。她對她的媽媽也有怨恨，但是她也能看到她媽媽的艱辛，看到顛沛流離的生活，電視新聞上好多好多小孩父母離婚，爸爸媽媽都不要他們，只得送到孤兒院或者親戚家。慶幸的是她還有個媽媽。爸爸，你叫她如何不怨恨她的父親。爸爸。

Part.4
       宿舍的同學很少在我面前跟父親打電話。因為我曾經說過，我和我爸爸關係不太好，你們別太在我面前談起父親。
我們是多麼相像的人。不擅長表達，同樣的倔強，同樣的固執。只是在你年輕過後，人到中年，你漸漸軟了下來。
    你對我的關心越來越表露明顯。而我把這一切看做是你想對多年來你對我的歉疚做的一個彌補。你聽別人說我因為抑鬱試圖從三樓的陽台跳下去，嚇得在夜夜睡不著，阿姨只得給我媽媽打電話，一遍遍囑咐她讓她看好我。
    我離家出走兩年，你一度以為我已經不在人世了，從奶奶那得知我在廈門，立刻和阿姨趕到島內來找我，把我帶回你們的家。你忙著去買菜，將肉剁碎了放在小碗裡蒸，給我做蝦，將蝦一個個剝好放在我的碗裡，我那時候已經很久沒按時吃飯了，瘦的只剩下九十來斤。你就一個勁得讓我吃，多吃點，我望著你泛著心酸苦楚的眼睛，默然地往嘴裡塞東西。
    在外面流浪太久，苦日子已經過到害怕。睡在火車站，馬路邊，住在堆滿木頭蟑螂亂跑的地下室倉庫里，為了省下錢來買冬天的衣服，吃了兩個月的白水煮麵條，帶到公司里放點鹽兌點熱水就渾不知地吃。在肯德基兼職，把顧客吃剩下的或者是點錯單的雞腿漢堡偷偷留下來，帶回家和自己一起住的農民工的小孩一起吃。生活的難看狼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活下來。我已經多久沒有好好的坐下來吃一頓飯了。心裡一片空落落的蒼白。

    有一次丫頭和我說他們一家吃火鍋的樣子。說她媽媽特別喜歡吃辣，每次都把火鍋裡放很多小米辣，但是丫頭的爸爸不能吃辣，每次吃得太熱都要打嗝。一打嗝她和她媽媽就要笑翻天。多好，我心裡想。我都不記得我爸爸吃飯時候的樣子。
    前段時間你和阿姨來昆明看我。我們一起去吃飯，你仍舊是往我碗裡夾菜舀湯。我偷偷觀察你吃飯的模樣，記憶中你以前非常能吃辣的，小朝天辣椒你都能吃好幾個。現在似乎不行了，檸檬辣子雞裡的些許小米辣，就辣得你說雲南的菜太辣了。也許是在廈門待久了吧。你現在愛微皺眉頭了，頭髮也露出白絲了。我穿著有點高的鞋子站在你旁邊都和你一樣高了。你力氣不大了，提一個行李袋都提不動了，要阿姨和你一起提了。
    昨天晚上和安聊起她的家事。聽得我甚是心疼。也是聊起他的父親。在凌晨天快亮的時候，窗外有雨聲，沒有月亮就突然想起了你。爸爸。

Part.5
       前幾天給你發簡訊告訴你，爸爸，我想休學和你生活一段時間。你打來電話，沒有絲毫責備，說，如果不影響學業，那就過來和爸爸住。
    你沒有問我為什麼。我想你大概也清楚，二十年就如流沙走過了，而我們之間一直有這麼一個深深的遺憾。

Part.6
       你不是一個好爸爸。但你承受了這麼這麼多。內心深處，我依然需要你始終在我身邊。哪怕只是心中的一個念想。我當初坦誠的說，我的生活不需要你們，依然可以繼續。因為這麼多年來我磨練的足夠強大與獨立。現在想來，我對你太過殘忍。我也不是一個好女兒。
你從昆明走時，上計程車要打的去機場，我鼓起勇氣抱了你。雙手伸過去輕輕抱著，你怕是被我嚇著了，兩隻手不知往哪裡放，只是最後輕輕拍拍我的肩膀。我的眼淚刷的留下來說，爸爸，對不起。我一直都知道我的錯。只是我仍然學不會面對。
逃避了你。
    再後來，給你發簡訊告訴你我一切安好，等我畢業了再過去與你生活一段時間。簡訊里說了兩次我愛你。我開始學會表達愛。今早偶然看到魯豫有約關於文章的採訪。文章對他女兒的那種愛，又讓我狠狠地嫉妒起來。他女兒在他的生日上錄製了一首生日快樂歌，文章聽的淚流滿面。我心裡想著，我以後一定要給我女兒找一個這樣的好爸爸。可是，我頓時又覺得自己無恥卑微起來。我從來沒有給你說過，爸爸生日快樂，也沒有給你唱過生日快樂歌。爸爸，你是不是看到這個節目的時候，也會心生嫉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