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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樹--The Tree of Life

生命之树/生命树(港)/永生树(台)

6.8 / 184,044人    139分鐘

導演: 泰倫馬力克
編劇: 泰倫馬力克
演員: 布萊德彼特 西恩潘 潔西卡雀絲坦 瓊安娜葛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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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小柯

2011-07-10 20:02:46

坦誠與矯情的界線


泰倫斯·馬力克(Terrence Malick)的電影《生命之樹》(The Tree of Life)是部非常有趣的作品。說它有趣,並不是講這電影具有喜劇元素,而是它很難讓人用一個簡單的標竿來評判。這部長達139分鐘,夾雜了宇宙誕生、恐龍、德州小鎮的五口之家以及有關生命盡頭之猜想等豐富內容的電影既有讓人叫絕的敘事手法,又有慘不忍睹的造作片段;有些部份應該打五星,有些地方卻連一星都嫌多。綜合考慮我給了居中的三星,但這其實並不代表一個公平的評價——無論如何《生命之樹》都不是一部平庸的作品,正如它所包含的博大題材一樣,其觀感也跨越標竿的兩極,平均值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但相對客觀的標竿也並不是沒有。不管從主題還是表現手法上來說,《生命之樹》都與希臘電影大師安哲的《永恆和一日》(Mia aioniotita kai mia mera)有一脈相承之感。兩部電影都在一個以上的時空中穿梭跳躍,都採取了詩歌的表現手法,都對生命意義的終極問題進行了最高的嚴肅思考。不同的是安哲的作品樸素無華,情感自平實的細節中噴湧而出;馬力克則有些拿捏不穩,更像是實驗電影的視覺語言探索,有成功之處,也有慘敗的層面。

成功之處主要集中於對五口之家成長過程的描述上,這部份的剪切異常流暢,詩意跳躍的大量運用使敘事本身完全退居次位,每個畫面所突出的都是回憶中的細枝末節。這樣的意識流拼接手法完全吻合回憶的細節突出化特性,而視覺的跳躍則凸現了畫面的瞬間美感,大量的小留白又調動了觀眾的參與積極度。三兄弟的成長、老大傑克對父親的複雜感情和父母關係的動態發展都充滿了清新的質感,這一部份拍攝得真摯感人,令人耳目一新。

不過我認為影片最大的成功還是將一個微觀的家庭世界與宇宙這個最大的宏觀世界交織一體的嘗試,其中父與子的矛盾與貫穿首尾的人與神的對話是相互呼應的,具有結構上的內在對稱美。至於微觀世界與宏觀世界的交織手法,馬力克的視角則極令人出乎意料。他用了近半個小時的篇幅展現哈伯望遠鏡所觀測到的美麗星雲、恆星、火山爆發、海潮、生命的誕生,甚至還安排了一個神秘又有點幽默的恐龍片段。而這一切完全脫離主體敘事線的「題外話」並不靠穿插在敘事過程中來作為敘事的補充,而是自成一體,在敘事尚未展開觀眾還不明就已的情況下便撲面而來,造成視覺與心理感受上的雙重錯愕。對觀眾來說,這樣的安排究竟是對情感的提升還是令人討厭的干擾,恐怕一個人就有一種看法;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大膽的嘗試是新穎而具開創性的,它毫無疑問地把不同維度的世界明確無誤地連接到了一起,與夢囈式的畫外音一起硬性推出了「生命意義」這個宏大的主題。

如果馬力克對電影語言形式的開發控制在這個只略微強硬的度上,那麼《生命之樹》也許便是一次成功的嘗試。但很可惜,含蓄並非導演馬力克的長處。他一次又一次地切入種種絢爛的意向畫面,各種視覺比喻、表徵,畫外音旁白層出不窮,而在一系列的資訊轟炸之後還不肯收手,一定要讓成年的傑克在意識空間上與童年的自己、與父母兄弟再次重逢。重逢也便罷了,還一定要通過海濤、山谷、門、星空、陽光下的舞蹈等一次再次多次點名主旨,甚至一定要說出「愛」的結論來蓋棺定論,一定要留下成年傑克的微笑作為圓滿的結局。這一部份中導演的身形簡直可說是無處不在,其聲音的囉嗦鼓譟不給觀眾留下任何獨立思考的空間,與先前敘事部份的遊刃有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如果比較一下安哲在《永恆和一日》中對詩之語言的運用,會發現詩意的抒發其實並非只有頻繁的意向跳躍這一手法。《永恆和一日》中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個細節是詩人亞歷山大因為要住院,不得已去管家女兒的婚禮上找管家替自己照顧愛犬。婚禮行進到一半,新娘與新郎正在跳舞,沒有語言,沒有喝喊喧譁,沒有華麗的剪輯,沒有意象的插入,也沒有畫外音或原聲樂的煽情,在風聲與手風琴的簡單音符中,兩個人踩著小碎步旋轉、凝望、旋轉,就構成了一首動人的視覺之詩。不光這一處片段,《永恆和一日》的整體形式手法都是極樸素的,從頭到尾就圍繞著亞歷山大住院、無家可歸的小孩及詩人的記憶這三樣事展開。豐富的是這些簡單事件中所包含的細節,是年邁的亞歷山大思想的維度,這些細節與回憶交織跳躍,共同構成了一種情感上的鄉愁,換句話說,這種對生命與死亡歸屬之意義的探尋並非單向的,並不是人對上蒼的詢問那麼簡單;除了對未知的困惑,更多的是對人類已知的反思,是對時間流逝的感懷,對精神碰撞的無限歡欣,是靈魂在生命邊緣的惆悵徘徊。而詩,就產生在這樣的徘徊中,產生在痛苦與慾望的交融與對抗中。這是一種更深層次上的詩意,它不為語言形式所囿,惟其樸素才越發可貴。

相對的,《生命之樹》所表達的則更是形式上的詩意——意象的重複堆疊、眼花繚亂的剪切、繁雜豐富的視覺元素;而作為支撐這一切的內容之核,關於生命意義的詢問,則因細節的單向集中而相對薄弱,尤其結尾的直白說教更是落於巢臼。我想這便是大多數人判斷坦誠與矯情的界線吧。電影形式的突破固然重要,但形式說到底終需要與思想的深度相吻合。若非如此,便也怪不得觀眾不給面子,哪怕金棕櫚也沒辦法說服影院裡此起彼伏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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