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蝶》:張之亮的代表作
張之亮很幸運。他拍到了他迄今為止最個人化、表述最完整充分、刻畫最精緻細膩、各部門配合也非常落力的作品。且不論他心有多高,才有多大,一位導演一生能得到這樣一次機會,來拍出他心目中的那部電影,那麼,這輩子也沒白當導演一回。
有個提法,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從哪裡傳出來的。說是「文張武徐」。平心而論,張之亮的作品,固不乏自家特色,有很重的人文氣息,卻也容易被「人文」二字所囿,顯得溫婉、謹慎、瞻顧,一部作品裡,往往理、意要勝過才、趣,且不時會露出刻板和空疏的毛病——總之,無論深度、力度、實現程度,抑或是想像力和創造力,相比徐克,張之亮都要輸了一籌。
但反過來,也因其的謹慎穩重,不像徐克那般天馬行空逞才使氣,張之亮的作品從來都水準可期,不會大起大落。
因為這個原因,之前從上海電影節傳出來風波,說張之亮坑了投資方幾千萬,結果出來的是一部大爛片,以致在展映上都不敢拿出來丟人,對這種說法,我一點也不相信。本身邏輯就有問題。電影工業的運轉,本來就是各方面互相角力、互相制衡的結果。創作者從來有創作者的立場,投資者從來有投資者的立場,這是再正當不過的事情。投資拍電影不是做慈善,投資者因為缺乏經驗或能力,以及在他自身立場上該有的預見性和判斷性,而制衡不住創作者(以致創作者獲得了工業體系下難得的創作自由度和一般文藝片少有的資金上的充足支持),作了不成熟的投資,這本身就是千千萬萬個正常的商業行為當中的一例,做什麼要歸罪於創作者,且要一幫八竿子打不著的所謂影評人出來替投資人喊冤?——更重要的,這和電影本身的質量如何,又有什麼關係?
一部電影的好與不好,永遠只能靠電影本身說話。
可這話本身就是模糊的。因為,它即使說了話,你會不會去聽,又聽不聽得到,一樣是一個問題。
我的朋友裡面,如果有人讀了一本書而覺得反感,他會傾向於說「它說的是什麼呀!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話;同樣,如果他不喜歡一幅畫,他也會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作者想表達什麼!」但如果是電影,他通常會用一種更直截了當的方式來表達:「這就是個大爛片!」——這就是區別。書,在很多人心目當中,總歸還是個有檔次的東西;畫,無論你懂與不懂,也總像是個藝術品,敬畏感多少總是有的。只有電影。電影的門檻太低了,它TMD根本就是個低檔貨,誰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站到它上面,用「爛片」這樣的字眼來代替「不喜歡」,就好像用一張電影票就可以買到它的所有權,然後可以任憑自己的好惡來將他撕得粉碎一樣。
這個區別,是從電影自身的矛盾里來的。
別的藝術,比如畫畫,比如寫歌,只要你會,哪怕你身無分文,一張畫、一首歌也可以被創作出來。但電影不可以(僅有的幾個例外對於其常態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反過來也是一樣。詩,可以只為一個人而寫。但電影很難。假設一部電影的成本是500萬,50元一張票(這裡就簡而言之,並不放到實際的電影商業運作環境裡去討論了),那麼要10萬人肯買票,電影才能收回成本。所以電影一定要迎合觀眾,不然它會死掉。說電影是藝術,等於是一句廢話。藝術之外,電影的第一屬性是它的工業性。這是其他所有藝術門類所不具備的,是電影獨有的。電影的個性來源於其內在的藝術性與工業性的矛盾。如果說電影「賤」,那麼這個賤是它天生的。
——但從來不是賤到連起碼的尊重也不配有!
觀眾觀看一部電影之前的期待和想像,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對這部電影的觀感。但現在的一個很顯著的情形是,有不少觀眾並不是把自己放在一個恰當的、具有一定開放性的欣賞者的位置上,而直接以某些(甚至是不切實際的)期待來作為衡量電影好壞的唯一標準,一面是自我封閉,一面是想像力匱乏,拒絕接受事先未曾預料到的東西,拒絕接受自己眼界以外的東西,並且自動地把它們歸到錯誤的那一類里而加以嘲笑。
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從來不存在某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所謂「好電影」的標準。電影要比我們以為的複雜得多。一定要形容電影的話,它其實更像是一個不規則的多面體,故事、結構、風格、影像、美術、奇觀的場面……任何一個面都是客,任何一個面也都可以作為主,任何一個面都可以成為基座,在那上面衍生出一部獨特的電影。所謂「劇本劇本,一劇之本」,這話誤人多矣。從評論角度上說,這句話重要的一個後遺症就是純粹把電影當做戲劇的影像化,只知道一味從文學上、故事上、人物上、結構上去考察。很多人喜歡說:「啊!這個結局我早猜到了——爛片!」如果這是一部以故事為賣點的電影,那麼這樣說或許還有些道理。但如果不是呢?要不然,每個人一生出來就是要死的,那麼活著又幹什麼呢?
電影對於故事的依賴,其實遠比我們所以為的要小。是我們——觀眾——的觀賞習慣強制著它這樣做。電影的真正的本,是創作者對其整體藝術風格的綜合設計(亦即下文所謂的「仁」)。電影本來充滿著無窮無盡的可能性。而我們是拴在電影底下的秤砣。是我們決定了電影能飛得多高。
對觀眾來說:「喜歡」與「不喜歡」一部電影,是個人的,但對一部電影的藝術價值的評價不是!創作者求仁得仁,他是否通過他所採用的藝術手段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那個「仁」,才是評價一部電影得失成敗的標準。
一不留神寫了很多題外話。說回到《肩上蝶》。
《肩上蝶》是我今年看到的最精彩的華語片。
它不討好。作為一部文藝片,它一點也不深邃(張之亮也從來不是一個以深邃見長的導演),要講的東西很淺白,而且過於理想化甚至理念化,就像電影裡濃墨重彩表現的那個溫室一樣,它只能生長在那裡面,一暴露在室外就無法存活。它所信仰的感情乾淨得不合時宜。要知道,對於我們這一代觀眾來說,非但兩隻腳是緊緊踩在地上的,且連半個身子都已經入了土了呢!
——但張之亮相信。
其實道理不在深。中國泱泱大國,上下五千年,名人名言多如牛毛,無論你說什麼話,持怎樣的觀點,只要想駁,一定能從老祖宗那兒找到高深莫測的話來駁倒你。可轉過天來,別人也拿這句話說你呢?不要慌,你要你肯找,你一定又能找到另一句妙語,把昨天的你駁得體無完膚。——道理深,不難;信,很難。
張之亮很相信。
《肩上蝶》的故事很平淡,資訊量也不大,通篇都是小小的生活點滴,刻畫的是張之亮心目中的感情的真諦:專注、深情、堅守、博愛。但張之亮將其處理得非常飽滿和立體。陳坤的藥用植物學家的身份在電影裡不是平白設置的,正是從這一點上,張之亮打通小我和大自然之間的界限,讓他的「愛情觀」得以通篇互相照應,互相生髮,運轉自如,氣韻渾成。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相信,他絕對營造不出那樣一個結合了童話和真實,如幻若真且並行不悖,意在境先,美得幾乎要令人窒息的世界。
講一個道理容易,憑空打造出一個不存在的世界極難。它需要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自然地結合人的世界和昆蟲的世界,美,且要達到一種融洽而微妙的平衡。這個世界,不是張之亮要講的道理的外包裝,沒有這個世界,這部電影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成立。張之亮所信仰的「愛」,不是通過這個世界傳達出來的,它就是這個世界本身。換句話說,這個世界,就是張之亮在《肩上蝶》裡全力想要實現的那個「仁」。
看完電影的時候,朋友講了句話,我深表贊同。他說:「如果《肩上蝶》是一部動畫而不是真人電影的話,那麼,觀眾接受起來就會容易得多了。」
是的,如果《肩上蝶》是一部動畫片,它的氣質會很像吉卜力出品的電影:乾淨,純粹,以及恰到好處的想像力。它的難度會降低,人的世界和純CG動畫製作出來的昆蟲世界的融為一體遠沒有像現在那樣艱難。更重要的是,對於觀眾來說,他們於接受之初,會先有了一個明確的模板以知道他們會看到什麼樣的東西。而不像現在……
但張之亮要做的,偏就是現在這樣的一部《肩上蝶》。
這種在真人影像里求超絕意境的事,徐克幹過(從這個角度說:「文張武徐」並稱還是有道理的),那就是2001年的《蜀山》,電影畫面瑰奇絢麗,但就整體效果而言,卻有些「只見仙界不見人」;彭氏兄弟的《風雲Ⅱ》幹過,一樣難逃「人役於技」之譏;到張之亮,是第三次。
(所以我要再說一遍:張之亮是幸運的。以商業片中都罕有的手筆,來幫助實現一部文藝片裡的奇思妙想,這真的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肩上蝶》裡渲染的不是仙界,更沒有什麼武俠,這讓它看上去似乎要比那兩部容易些——或者反而更難。它沒有什麼神仙妖魔、洞天仙境可以藉助,它所有的,只是人。陳坤所扮演的植物學家的生活太平淡了,比之一眼可以看到的昆蟲和蝴蝶的世界,它很容易讓人忽視掉創作者在這上面做出的卓絕的努力。但其實,這才是更應該讓人激賞的部份。獨具匠心的美術設計、斑斕而浪漫的色彩、苦心孤詣但又特意抹去稜角的光與影的運用,令得它拍的是現實,但在在都與真實的現實拉開距離,以營造出一種由平淡而絢爛,再經絢爛之極又復歸於平淡的藝術的世界。
可以說,對張之亮而言,他所要表達的核心,從來沒有象《肩上蝶》裡那樣的神采奕奕過。他是一個很有人文氣的導演,堅持與懷念的,很多也是存在在過去的東西,這使得當他的鏡頭面對現實的世界的時候,常常免不了隔膜,免不了糾纏在理念和現實之間的力不從心,免不了些些古板甚至陳舊的味道,免不了一種不合時宜的書生氣。但這在《肩上蝶》裡統統不存在。因為連這個世界都是他自造的,一切都如魚得水,一切都自然妥帖……
不需要去猜測,明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里,《肩上蝶》是不是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美術、最佳攝影、最佳視覺效果……等等獎項的有力競爭者;能拍到這部影片,就已經是張之亮的幸運了。在很多人的心目當中,張之亮生平的最佳作品很可能是《籠民》;但如果讓張之亮自己選——
一定是《肩上蝶》。
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