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惡美學

    當年，今村昌平說，進小津的小組是因為猜拳猜輸了。他心裡很不甘願。那個時候，規規矩矩的小津導演已經不是年輕一代心中的理想。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裡是白白的榻榻米、乾淨整潔的和式房子、穿著漂亮的和服說著溫柔繾綣的日本話的美麗女子，每一個細節都極盡精緻。像日本人推崇極致的茶道、花道......——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可以說出一堆美學的闡釋。
  然而，今村對這些很不以為然，認為極其做作。要知道，他可不是出身在貴族之家，他自小就在社會底層廝混，很早放棄學業靠黑市買賣起家。他從來沒見過白白的榻榻米和乾淨整潔的客廳，倒是很多人性的醜惡赤裸裸地展現在他眼前。他怎麼可能同意小津的美學？
   日本民族本來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民族，我曾經也奇怪，這個拍得出像《情書》、《四月物語》......那樣純情到男女主角手也不曾碰一下的電影，又為何是AV的最大出產國？這樣一個動不動就彎腰九十度、動不動就下跪的國家為何在戰場上如同殺人惡魔？這樣一個現代化的已開發國家，為何總是沉浸在亂倫、不論、援交、色情業......
     在《別跟我說你懂日本》中作者說日本人恪守表面的「禮」、又推崇死亡的「美」、喜盲目的跟風、遵從於集體而冷漠於家庭......
     就像川端康成的《千隻鶴》，男主角一開始沉醉於心目中理想女性的純美，最後還是墮落在骯髒的情慾中。美好的千紙鶴只是曇花一現的美，虛構而不真實。川端也在挖掘日本人內心的根——一方面追求人為的虛構的美好，一方面又沉淪在原始的罪惡的慾望里。這就是為什麼，森鷗外冷漠無情地把德國的戀人拒之門外，又飽含深情地去寫《舞姬》。
   小津與今村恰好是真實的兩個對立面。他們無論是畫面、人物、故事情節、所表達的內涵都是對立的。也是上天的緣份，竟讓兩位對事物看法差異如此之大的導演集合到了一個小組內，由此，矛盾不可調和。
   我最喜歡今村昌平的一部電影是《猷山節考》，大概因為看到老婆婆安排好大兒子的婚姻，滿足小兒子的願望，教會兒媳婦捕魚的技巧，幫忙除掉看不順眼的孫媳婦，主動砸壞自己的一口好牙，又逼著兒子背自己上山......兒子流下的眼淚是人性的光芒閃耀。在這樣一個貧窮落後，除了長子外小兒子們連媳婦也娶不上，老人們一到七十歲就要被送到山上餓死的山村里，人類心裡的罪被釋放出來。隔壁有戶人家老人還不到七十，兒孫們就綁著他不給飯吃，急匆匆地要將他送上山了。還有孫媳婦一家，因為偷集體的食物遭到全家被活埋的懲罰。還有渾身帶臭氣的小兒子，只能在狗身上發洩慾望......這一切的罪都令人瞠目，然而誰又能說這看似傳說的村莊不是真實存在的呢？
  《諸神的慾望》和《猷山節考》驚人地相似，甚至更加醜惡。今村的電影裡，永遠都是貧窮封閉的村莊、愚昧的醜陋的骯髒的衣不蔽體的「人」（今村電影裡的人都帶著深深的動物性，是非文明的）、破舊的房屋、滅絕人性的戒條、還有眾多日本民族赤裸裸的劣根性。
   《猷山節考》中尚有兒子對母親的眷戀，而《諸神的慾望》裡則是兒子弒父；《猷山節考》的人獸交媾已經令人感到不舒服，而《諸神的慾望》裡這一家子人因為不能和外族的人通婚，內部父親和女兒、哥哥和妹妹、爺爺和孫女之間的亂倫更令人髮指。可是，代表文明的技術員一再地拒絕，最後還是逃不了沉淪的命運。因為，無論世界文明發展到什麼程度，人性中的惡是與生俱來——這就是今村一貫要表達的東西。
   確實，日本名族從根本上來說是一個荒蠻的民族，但是，他們喜跟風，好學習，所以先是學中國，再是學美國。可惜，日本民族的學習永遠只是停留在表面。他們學習中國的茶道、花道、書道，別人說他們把中國的文化保留得更細緻。我不這麼認為，中國人重精神重內在而不拘小節，茶道只是品一段閒適愜意的時光。而日本人為茶道設定種種條條框框，各個流派不厭其煩層出不窮，其實都是裝模作樣。茶的精神，他們體會不到，因為都被繁瑣的步驟消磨了。還有，他們學美國，令社會經濟高速發展，結果日本人的內在還停留在遠古時代。
  為此，今村對醜惡美學的推崇並不是一味譁眾取寵，他的成功也不代表愛美的日本人審美疲勞了。只是這些遠古的記憶太能引起日本人內心的震動，雖然他們西裝革履，漸漸都坐在小津電影裡那樣白白的榻榻米上，他們內在的根依舊深植在那個荒蠻小島上，沉浸在無邊的原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