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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的琴--The Piano in a Factory

钢的琴/ThePianoinaFactory

7.4 / 1,460人    119分鐘 | 105分鐘

導演: 張猛
編劇: 張猛
演員: 王千源 秦海璐 張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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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劉海糰子

2011-07-24 22:35:06

鋼鐵的孩子


今天看了《鋼的琴》。

我也成長在一個鋼鐵企業,也從小學琴。

記得小時候家裡條件並不好。

4歲時候,我擁有了人生中第一架電子琴,山葉的,價值4800。媽媽常常用這個數字數落我:那時候在你身上真是捨得,幾乎花掉了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積蓄。這架琴後來送給表妹了,印象中這架琴十分走俏,當時我念的藝術幼稚園電子琴老師在我畢業時候還提出要買這架琴,被我爸媽拒絕了。後來聽說正是因為這架電子琴的鍵盤受力好,我轉鋼琴的時候便沒有經過許多孩子都會經歷的痛苦期——電子琴的鍵盤是不受力的,於是很多孩子手是軟的。我學琴的時候我的身高肯定是比不上琴的長度的,送我去幼稚園或者週末去老師家的是誰,換言之是誰每天背著那架琴已經不記得了。

後來因為老師說我有天賦,建議我轉鋼琴,於是7歲的時候有了一架鋼琴,珠江鋼琴廠生產,價值12000。其實6歲半就開始學鋼琴了,只不過那時候爸媽憂心忡忡,怕我堅持不下來,鋼琴又實在是大手筆,便每天在我放學後送我去離家不遠的武鋼文工團琴房練琴。大約這樣練了半年,據說我進步神速,半年趕上很多學琴2年的孩子,爸爸便下狠心買了鋼琴。又一次幾乎耗盡家財。

如今看著我5歲的表弟在舅媽指導下費力的認五線譜,看著舅媽整整齊齊的鋼琴課筆記,我總是在想,4歲時我的媽媽大概也是一個音樂通,否則我是怎樣學會彈琴的?

買琴有價,學琴無價。不止是學費,還有最初每天用自行車送我去文工團的奔波、每週送我去老師家的辛勞、每天監督我練琴的陪伴、學琴瓶頸期的爭吵。不知道媽媽是否曾經做過女兒會成為一名音樂家的夢。但鋼琴終究是半荒廢在了家中,多年都不曾調弦了。偶爾彈琴,摸索幾段喜歡的電影插曲,摸索不出來便放下。媽媽說,這架琴會是我的嫁妝。





記得大約是我上初中的時候,有段日子媽媽總是憂心忡忡。還記得那時候家裡飯桌上總是可以聽到有關「企業改制」、「重組」、「北京的老闆」類似的字眼。

印象中媽媽之前所在的單位叫做「武鋼經營開發公司」,在所謂的「後方」(與「廠前」相對),就在著名的武鋼三中旁邊,媽媽老說可以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看到三中的操場、看到操場上打籃球的孩子們,然後便告訴我要努力學習,去那裡上高中,然後中午可以到她辦公室來吃飯睡午覺。

可後來,媽媽從那棟樓里搬出來了。那時候太小,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那時候媽媽所在的單位進行改造,大約是要從國有制中改革出來。因為單位效益好利潤高,當時有好幾個老闆搶著要買,還幾次到媽媽單位去做演講宣傳,目的是要讓這幫職工在職工大會時候投票給自己。不知道那時候媽媽是不是也以為今後待遇會像那幾個老闆說的越來越好。——畢竟國企有的只是穩定和福利,工資是沒法高的。

再後來,武鋼經營開發公司被肢解了。

我不知道那幾個老闆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只知道媽媽從那棟樓里搬了出來,搬到一個離家更近的小院子上班——印象中那個院子離我的初中很近,很漂亮,種了很多樹,媽媽和另一個阿姨分一個很大的辦公室,辦公室裡有還有兩張床。那時候每天中午我過來吃飯,然後和媽媽在羽毛球場打球,然後小睡一下再去學校。媽媽每天4點多就下班去附近超市買菜回家做飯,然後送到學校。

與此同時還知道,一年前跟我們一起去香港玩的另一個胖胖的阿姨,變成了倉庫管理員。還有一個,直接辦居家了。她們和媽媽年齡相仿,也都有在讀書的孩子。

媽媽這樣清閒的工作一直持續到我高考結束。如今,一直被我嘲笑沒有事業心的媽媽換了個崗位,每天打卡上下班、月底還偶爾加個班什麼的——這個假期我觀察,她突然間變成了我期待中的「事業型女人」——每天穿著合體的裙裝、淡妝、開車20分鐘到公司、忙碌一天,甚至在家還會接到各種工作上的電話,上個月她竟然出差了。

記得前段日子我問我媽這算不算升職。她笑了半天,說「我這麼大把年紀了,還升什麼。」





兩個問題。

當年單位改制受阻進而被肢解,大家都是各顯神通,有關係的自然可以保住眼前職位平職調動,沒關係的命運如何各有各得無奈。

大型企業內職位調動實屬常事,有多少母親絞盡腦汁從「廠前」調回「後方」甚至不惜犧牲較高的職位或是待遇,有多少母親甘願「居家休息」只因為兩人中總有一個要照顧學業負擔日益嚴重的孩子。

媽媽當時大概是動了不少腦筋欠下不少人情債才謀得了一份待遇不錯又清閒如此的職位。她曾說,當兩個人事業都處於上升期的時候總要有人作出讓步,才能成全家庭。而現在女兒讀大學了,她再不用每天絞盡腦汁考慮該買些什麼菜比較有營養,若是依舊如此清閒大概會覺得無聊,索性換個忙碌些的崗位。





50年代中期誕生的武鋼是新中國鋼鐵長子。我小時候的同學玩伴很多和我情況相似:家中兩代人都是武鋼人。

外公曾告訴我,他那個年代,工人都是騎車去廠區上班,冶金大道上每天早上浩浩蕩蕩全部都是騎車去上班的工人,還有一些人坐板車,都是土黃色的。我可以想像那時的場景——曾清早路過冶金大道,一輛輛大巴整齊的行駛在馬路上,把居住在青山區各個角落的武鋼人送往武鋼2號門——那裡是一個不太大的廣場,正中央是一尊巨大的雕像:毛主席在朝工人們揮手。我看著川流不息的白色大巴車,偶爾還能看清窗戶裡面人的臉,常常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而50多年前,穿著土黃色工作服的新中國第一代產業工人們興沖沖的蹬著踏板衝向炙熱的高爐,那裡甚至連像樣的廠房都沒有。爺爺和外公都曾是他們中的一員。

如今當時的幾個大煙囪都已經停用了,曾隨爸爸參觀過目前武鋼最先進的二冷軋——巨大的車間裡只有屈指可數的坐在操作台上的幾個叔叔,然後成捆的薄板飛過我的頭頂,然後飛出武鋼變成一個個利潤數字。只是這些數字和武鋼大約10萬職工沒有太大關係——不知道外公和已經過世的爺爺是否會為他們曾經呆過的企業今日的一些成就感到欣慰,只知道武鋼絕大多數普通職工薪水和眼前這個變化紛繁的花花世界並不太合拍。





武漢市並不只有武漢三鎮,至少還有一個青山。它毗鄰武昌區,車開過二橋左轉彎沿著友誼大道一直開便能看見武鋼的2號門。

青山區有個地方叫紅鋼城。我童年時光是在那裡度過的。」紅鋼城「這個名字來源沒有考證過,大約和蘇聯援建時建造的紅磚房有關,又或者和武鋼煅燒出的紅色鋼材有關。據說紅鋼城的紅色磚房從飛機上航拍是一個巨大的」囍「字,據說這些紅色磚房能夠抵禦8級地震。記得這些房子下面還有地下室,隱約寫著」避難「字樣,大約是特殊時期害怕戰亂吧,只不過大多數時候裡面住著窮困的工人一家。根據青山區十二五規劃青山區要進行大規模重建,首當其衝被拆掉的就是這些紅磚房。

青山區還有個地方叫工人村。我至今沒有去過。記得小學和初中班上都有家裡住在工人村的同學,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那時候老師對他們頗為照顧,因為家離得遠。

90年代初期,紅鋼城流行一種住法:團結戶——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兩家人一家一間,客廳廚房廁所共用。很小時候,媽媽和隔壁阿姨常常一起在狹小的廚房裡做飯,我至今仍然能夠回想起很小時候我和隔壁家與我同年的男生一起上廁所的場景。那時候住在我們對面的不是團結戶,但卻是一家三代擠在一套兩室一廳中,那家姐姐大概比我大幾歲吧。

小學時候從團結戶搬出來了。

再後來武鋼一次性解決所有職工住房問題,興建了鋼都花園。那時候用工齡係數等數字做一番加減乘除得出一個數字,根據這個數字的大小每家都能得到大小不一條件不等的一套住房。大概原則就是幹部以及部份職位較高的老職工能住進新房,這樣空出來的舊房子能夠分給其他職工,然後這些人的房子又能騰出來分給其他職工。





紅鋼城有個建設七路,因為那裡的夜市而聞名。

每到下午3點4點的樣子,建七路便自動不再行使車輛,不知從哪裡推出各種小車各種板車,老闆們支起一個個棚子,他們的商品幾乎應有盡有,幾乎可以滿足一個人日常生活所有需求。那些棚子上都寫著」下崗再就業「的字樣。夜市一直繁華到今天,每晚上那裡摩肩接踵全部都是人——坐在攤位裡面的老闆、穿著拖鞋出來散步的夫妻、附近學校晚自習放學後的學生,簡直是熱鬧非凡。

90年代開始的國有企業改革打發走了多少工人難以統計,遠遠不是一條不過千米的建設七路能夠裝下的。即便是扛著」下崗再就業「的棚子的人們,他們的生活也絕不是劉歡歌聲中」心若在,夢就在,大不了從頭再來「所能道盡的。





前兩年武鋼投產50週年大慶,修建了武鋼博物館。

50年,差不多2代人的奮鬥。只是產業工人老早就不再是光輝的代言詞了。

其實怨不得人。政策的制定必定顧及不了每一個個體的悲歡,技術的進步更是等不及兩代人的老去。工人們的辛勞融進了鋼鐵中,但他們的命運終究是被辜負的——辜負他們的是這個時代。

但他們中的大多數,卻不曾辜負自己,也不曾辜負自己的親人。他們儘可能努力地生活。哪怕在很多人看來生活的很卑微。

但」這個時代若有尊嚴,一定在民間「。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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