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的琴，祭奠被時代無情碾壓的人生

《鋼的琴》算得上是近年來少有的優秀的國產電影。它沒有中國導演固有的觀點重於內容的通病，用現在比較流行的話說，這部電影「接地氣」，導演在很有誠意的給我們講一段故事。

這部電影的主題可以定義為「懷舊」，人總會老去，因此懷舊主題的電影，總會引起相當一部份人的共鳴。電影中俯拾皆是的家屬樓，舊廠房，工具機，鐵道無不勾起40、50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懷舊，懷的是什麼？是青春，是理想，是友情愛情和那時的榮光。所有的懷舊電影都概莫能外。但與大部份懷舊電影不同的是，《鋼的琴》對那個工人階級「最美好的時代」所流露出的卻並不是歌頌，而只是帶著一點點傷感的緬懷，亦或是一種無聲的質問。

隨著一場革命的勝利，一個政權的建立，工人階級的地位被推上了巔峰，領導階級的光環，醫療保障，福利分房，無論從社會地位還是經濟地位，他們是這個國家的驕子。然而，他們的幸福背後，是城鄉二元制的經濟社會結構，是工農業產品的價格剪刀差，是默默無聞被剝削的農民。這種幸福註定無法久長，隨著九十年代國企的大面積虧損，國企改制，下崗潮漫捲而來。這便是這部電影的大背景。

工人階級被從既得利益階層中踢了出來。他們在心理產生了重大的落差與衝擊。「先要解放思想，才能解放自己」這句被陳貴林掛在嘴邊上的話，即是他對別人的說服，也是他對自己的一種寬慰。試想，一個真正解放了思想的人，何必把這句掛在嘴邊。

工人的榮耀與悲涼並不是來源於自身的奮鬥與衰落，而一切僅僅是因為時代。他們是被時代車輪所裹挾的小人物，我們看到的，只是他們被時代無情碾壓的人生。

陳貴林無法阻止妻子的離去，妻子隨一個做假藥的商人跑了；他也無法阻止女兒為了一部鋼琴，為了更好的教育和成長環境，隨母而去；下崗工人們也無法留住那兩根大煙囪，那是他們青春與榮光的鑑證……一切都無法留住。

時代捲走了他們的一切，工作，妻女，青春，夢想……

他們為什麼不計報酬回到車間，不僅僅是因為朋友情誼，也絕不僅僅是為了讓陳貴林留住女兒。如果僅是為了兄弟仗義，那麼這個群體的造琴大業就和他們集體去追打欺負了工友女兒的小混混沒有差別。

他們為得是一個很單純的夢想。他們只是想證明，他們有勞動的技能，他們渴望可以通過勞動，獲得生存與尊重。是這個內心最深的渴望，讓已經下崗後混成三教九流的工友們又聚集到了一起。而為什麼，這個國家，讓這批有工作技能也有工作意願的人，失了業？又把他們丟到各處，讓他們自生自滅。

時代的潮流，我們無法抗拒，時代的潮流也無法阻止小人物閃現出他人性的光芒。為了留住女兒，陳貴林，先是借錢買琴，繼而偷琴，最終造琴。期間展現了這一群下崗工人的質樸情誼與奮鬥人生。他們雖然在時代面前卑微而無力，但也無法阻擋他們很「二」的，悲劇性的奮力一搏。這不是在為自己造琴。

電影很精到地採用了幾處魔幻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雪地裡，射向陳貴林的那束白光，車間裡射向陳貴林和淑嫻的彩光，鋼琴製成後的盛大群舞……魔幻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雖然是魔幻的，現實中不可能出現那強烈的光，下崗工人們也沒情致搞那大型的舞，但表現的內容確是現實的，而且更側重於表現內心的現實，因而更有力。

雪中浪漫彈奏的陳桂林，光線照射下的是他那對女兒的愛，對幸福的嚮往，熱愛藝術的靈魂，而光線之外的現實中，他卻是個盜竊行動的組織者；

工廠中，彩光照射下的陳貴林與淑嫻宛如一對新婚佳偶，純真、幸福、甜美，而實際上他們只是廢棄工廠中的一對情侶，他們在一起，是因愛情？還是生計所迫，各取所需；

鋼琴製成後的一段眩目群舞，反應了造琴團隊的內心狂喜，而實際上，他們的行為又有多少能理解，更多的人會覺得他們很「二」，喜悅無人訴，痛苦無人知。

內心的美好豐富在現實的冰冷殘酷前變得那樣的渺小。電影時時刻刻地提醒著我們，他們是一群鮮活的人，有愛，有痛，有夢想；電影又時時刻刻地提醒我們；他們是一群被拋棄的人，他們自生自滅，可有可無。

忘不了那一幕，造琴團隊建立後，一群老男人在K歌房裡聲嘶力竭地吼起了《懷念戰友》，他們懷念的是「戰友」，懷念的是幸福的過去，懷念的是有工作，有收入，有保障，有尊嚴的安穩生活。但這些是需要去懷念的嘛，勞動與就業，社會保障與人的尊嚴是一個現代國家理應提供給公民的公共產品。而不需要我們去向誰感恩，去努力追求!

滾滾長江東逝水，我們無力去阻擋時代，我們也不會否定社會的發展，時代的變遷。只是我們常常懷疑，時代，是不是真的，走向更好。



後記：
構思這篇影評的時候，心中充滿悲情，成長在東北的筆者也是下崗潮的親歷者，電影中的人物，一如筆者的父兄，他們過去，甚至今天，一如電影中的陳貴林一樣，在困苦，甚至卑賤地活著。

這份悲情被7.23溫州的高鐵追尾墜橋事故的慘烈強烈地漫過，三十餘個鮮活的生命轉瞬間消逝。

看似不相關的兩件事，其實背後是一個主題。大幹快上，貪腐遍佈，政績工程的高鐵吞噬了旅客，甩包袱的國企業改制，碾碎了工人們的人生……

引用近日網上被廣泛轉發的一段話：中國，請你走得慢一點，等一等你丟下的靈魂；中國，請你走得慢一點，等一等你丟下的道德……任何的發展，都不能以犧牲人的生命與尊嚴為代價。

昨天，我們沉默，因為我們不下崗的工人、不是被城管追打的小販、不是黑煤窯裡的礦工、不是被強迫征地的農民……今天，你不種地，但你不能不吃有毒的高價菜；你不養牛，但你不能不喝全世界最髒的奶；你不是被欠薪的農民工，但你開車要走豆腐渣一樣，隨時垮塌的橋，你要坐「世界領先」的中國高鐵……

你還要沉默嗎？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