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不敗的失敗與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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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克是個魔術師，他把金庸筆下那個人見人憎的「死人妖」變成了一個人見人愛的「萬人迷」。難怪平生最恨別人改動自己作品的金老爺子也委婉地表示：「徐克是我的朋友。」
徐克導演的《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自1992年問世至今，仍然無人能夠超越，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也沒有誰能夠超越。它是中國武俠電影史上公認的最高峰。
這部電影，我不知看了多少遍。每看一次，對徐克的佩服就更深一分，對林青霞的傾慕也更深三分。19年了，中毒愈深，無可救藥。
林青霞飾演的東方不敗，兼具男女雙重性別，以及暴性與靈性兩個極端。他（她）野心勃勃、心機深沉、兇殘狠毒，同時柔情似水、靈心慧性，為愛甘願放棄王圖霸業，甚至生命。這樣一個無比複雜、無比矛盾的角色，除了風華絕代的林青霞，還有誰能演繹得如此驚艷呢？
有位作家曾說過，一個故事的初始環境可以設定得無比荒謬，但是故事一旦開始，就要依靠內在邏輯來推動，每一個情節都要合情合理，細緻入微，如此才能得到讀者的信服，撥動讀者的心弦。
東方不敗和任我行是同一個時代的人物，他在令狐沖出生之時，就已經是名震武林的一代梟雄。這樣一個年過半百、殺人如麻的梟雄，怎麼會愛上一個年紀輕輕、淡泊名利的後輩小子？
還是要從東方不敗與令狐沖的前四次會面談起。
一、懸崖邂逅
令狐沖為救師妹打翻了酒壺，氣憤難平之下，找東方不敗理論。此時的東方不敗即將練成《葵花寶典》，容貌和心性開始轉變為女人。然而，他（她）驚人的權勢和武功，讓所有的人都對他（她）又敬又怕，將其像魔神一樣仰視和崇拜。久而久之，他（她）難免感覺到寂寞和孤獨。此時，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伙子絲毫不畏懼他（她）的絕世武功，不由分說地闖入了他（她）的世界，一種從未有過的刺激感讓他（她）非常興奮。當他（她）的面具被樹枝掛掉時，那微微上揚的嘴角，洩漏了東方不敗內心的隱秘。
任何一段戀情，必須建立在人格平等的基礎之上。令狐沖敢找東方不敗「索賠」，表明了他對他（她）在心理上的平視，於是這段絕世之戀具備了產生的前提條件。
相反，金庸在另一部作品《雪山飛狐》中塑造的「程靈素」這個角色，無疑忽視了這一點。程靈素容貌醜陋，在內心深處自覺配不上胡斐，所以要在智力層面尋求優越感，消除自己的自卑情緒。殊不知，她一次次地展露智謀，一次次地玩胡斐於股掌之上，恰恰讓胡斐覺得兩人之間的人格不平等。所以，即使程靈素為他犧牲了生命，他也不覺得這是愛情的表現，因此旋即又和袁紫衣開始了新的戀情。
二、湖中巧遇
令狐沖無意中闖入東方不敗的發功範圍，當他發現霧氣中是一位容顏嬌艷的「佳人」時，為了撤回攻擊招式，連視如性命的酒壺也丟棄了。這個細節無疑讓心思縝密的東方不敗注意到了，於是將自己的酒壺拋給他，兩人在湖中豪飲。看到東方不敗仰頭飲酒的絕世容顏，令狐沖明顯一愣，當場就愛上了這個不知名的「姑娘」。
為了試探令狐沖，東方不敗沉湖後玩了一招「千里傳音」。這時的令狐沖說了兩句話——「這位高手內力極深，江湖上會千里傳音的屈指可數，你知不知道他是誰？」「放心，他是找我的，你不會有事。」第一句顯露出令狐沖狂放不羈外表下的冷靜細緻，第二句表明了面對強敵的無所畏懼。東方不敗這種眼高於頂的梟雄，身邊儘是些被洗腦的苗人和暗藏鬼胎的倭寇，若令狐沖是一個愚蠢和冷漠的人，怎能打動東方不敗的「芳心」？不過，目送令狐沖離去的東方不敗，眼神中至少有一半是戲謔，他（她）對令狐的感覺由好奇上升到了解，此時還談不上愛慕。
三、黑木崖月夜相知
為了幫助任盈盈尋找被囚禁的父親，令狐沖勇闖日月神教總壇。想來，吟詠著毛太祖詩詞「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東方教主，正沉浸在高處不勝寒的寂寞之中。突然之間，讓自己欣賞的那個年青人突然到來，這真是意外之喜。
令狐沖問他（她）：「你不會是有婦之夫吧？」他是猜測這位「姑娘」是東方不敗的愛妾。而東方不敗揚起的眉毛顯示了他（她）心中的驚奇：「好小子，你連東方不敗的女人都敢勾引？有個性！」
這個年青人對他（她）發自內心的尊重和愛護，也讓東方不敗內心深處的「女性意識」驚疑不定，欲拒還迎。所以，他（她）才任由他帶著，穿花逐月，飲酒歡歌。
在這個童話一樣的夜晚下，兩人同時卸下了平日帶著的面具。東方的面具是「霸道兇殘」，令狐的面具是「狂放不羈」，而面具下面的，是兩個同樣孤獨的靈魂。
當東方不敗對月吹簫之時，令狐沖不經意間吟出一首詩：「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王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讓東方不敗大為震驚——「原來此人竟是我的知音！」一時間，之前的好奇、了解、欣賞迅速昇華為愛慕之情。經過徐克的層層鋪墊，一段不可能發生的絕世之戀就此誕生，而且它產生得如此自然，如此合理，讓人不得不信服。老徐真乃大師也。
四、閨房「交歡」
令狐沖即將歸隱，為此，他準備接他（她）一起去牛背山生活。而此時的東方不敗已經徹底變性，描眉畫腮，薄施胭脂，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要知道，這個時候離東方不敗舉旗北伐只有三天的時間，在出兵之前，威嚴莊重的教主突然變成了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這會多麼影響軍心士氣？東方不敗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只是她為了愛情，已經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更何況，這世界上儘是些蠢人，她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已練就神功，變化莫測！」就把教眾的不安轉化為宗教崇拜，這不能不讓人為之大笑。
在閨房中，東方不敗命令嬡妾詩詩假冒她陪伴令狐沖一宿。這說明她即使練成了《葵花寶典》，畢竟還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所以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來得到情郎的心。這一刻的她，心情是矛盾不安的，這導致她在襲擊任我行的戰役中，功虧一簣。也埋下了她之後失敗的種子。
順便提一句，東方不敗的愛妾叫「詩詩」，這明顯是一個暱稱，而不是真實姓名。東方不敗為什麼要給她取這樣一個名字？「詩」與「濕」諧音，與「濕」有關的詩詞，難道是歐陽修的《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千里伏筆，早已註定的結局。

曲終
黑木崖一戰，東方不敗數針齊發，眼見令狐沖命懸一線，殺人不眨眼的她卻方寸大亂，慌忙間撤回殺招，卻被令狐沖乘機一劍刺入右胸。那一劍雖然未及要害，卻仍把東方不敗的心刺得鮮血淋漓。此時的東方不敗怨氣衝天，哪裡還是什麼氣吞天下的梟雄，分明是一個為情所傷的可憐女子。那從胸口噴湧而出的鮮血，象徵著情感的防線一潰千里。
東方不敗墜入萬丈深淵。那浴血的紅袍，飄逸的長髮，迷離的眼神，笑中含淚的表情，以及那句「江山和人，我皆唾手可得」的張揚霸氣，久久地留在每一個「青霞迷」的心中。
她用情至深，為了愛情，放棄了王圖霸業、如畫河山。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她在逐鹿天下的戰爭中失敗了，卻在心心相印的愛情中永恆不敗。當她墜入山崖的一瞬間，令狐沖捨命跳下來抱住她，她笑了，她知道自己將永遠地佔有愛人的心，今後無論他是登高飲酒還是對月撫琴，都忘不了自己。那麼，輸了江山又何妨？此生已無憾。於是她用盡全身之力，將愛人送回懸崖石壁，把生的希望留給他，把死的絕望留給自己。
東方不敗的失敗是無人可及的失敗，因其失敗無人可及，所以她依然不敗。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