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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者--The Searchers

搜索者/日落狂沙/搜索者

7.8 / 96,401人    119分鐘

導演: 約翰福特
編劇: Frank S. Nugent Alan Le May
演員: 約翰韋恩 傑佛瑞韓特 薇拉邁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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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康康

2011-08-23 09:55:08

這片子教科書般地告訴我們懸念和驚奇的不同效果


先說題外話,這電影笑點比我想像中得要多,就像某人說的,這片子種族主義態度太明顯了,荒野搜索部份總是壓抑、嚴肅、緊張,而一到白人家庭內部則充滿歡聲笑語。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電影也就分成兩條線索,一個是家庭線,一個是荒野線。當然按我的解讀這倒跟種族歧視沒關係,事實上傳統西部片裡家庭與荒野、文明與野性一直是作為對立項而存在的,而作為西部片主角的西部英雄則總是身兼兩種屬性又無法真正融入到任何一方里去。

男主角伊森其實整個是與文明世界格格不入的,無論是他對待他親人的葬禮、他對自己嫂子的曖昧、以及他的殘忍和不合時宜,都顯示出他本質上更接近於他所憎恨的印第安人(事實上他的印第安語說得跟刀疤的英語一樣好)。他其實就是白人中的刀疤。但他又渴望融入文明,渴望回歸家庭,渴望得到自己嫂子的愛。他對自己侄女執著地搜索,其實就混雜著這兩種情緒,一是野性中不可遏制的復仇和嗜血衝動,二是對已經逝去的家庭的濃濃情結。

電影一頭一尾都是用門作為景框,片頭是打開門看見伊森從荒野中走來,結尾是從門框看見伊森轉身離開這個家,門隨之關閉。一道門隔開了家庭與荒野、文明與野性。英雄總是試圖走進這道門,卻發現永遠也走不進來。

馬丁的形象與1954年《原野奇俠》裡的喬伊以及1969年《大地驚雷》裡的馬蒂是一致的同一組類型人物,他們都是作為青年人重新見證英雄的行為。所不同的是,喬伊從一開始就極其崇拜西恩,他的見證不過是反覆確證了西恩那神話般的身手。而馬蒂則是一開始對警長非常不信任而且不屑,但一起經歷磨難後才發覺英雄依然還是當年那個英雄。則都折射了當時青年對父輩的態度,以及父輩渴望挽回聲譽的努力。而在1956年的這部《搜索者》中,馬丁與伊森的關係則最值得品味。馬丁並不崇拜伊森,他之所以一直跟著伊森一起搜索,不是因為信任伊森,恰恰相反,他感覺到了伊森的瘋狂,從一開始就預見到伊森可能會親手殺害自己的侄女,從而決心阻止他。父輩的神話形象、西部英雄的神話形象,在這部電影中首次被青年所警惕,並且質疑他們的殺人行為。

馬丁的家庭線是這部電影在荒野搜索線之外的一條副線,這條副線是這部電影最妙趣橫生的部份,也是洋溢著歡樂的部份。作為馬丁的女友羅麗,她如同所有西部片女性那樣始終勸說馬丁放下槍、走下馬,回歸到家庭中來。但馬丁出於對伊森的不放心而拒絕了羅麗。之後馬丁雖然寫信給羅麗,但送信給羅麗的人卻藉機追求羅麗。最後羅麗居然與這個送信人結婚了。婚禮當天,大家載歌載舞的時候,伊森和馬丁回來了,然後馬丁和那人展開了一場決鬥,打了場流氓架。

這一段看得我相當歡樂。而且在搞笑之外,導演其實也是與伊森做了對比。馬丁仍然是一個有家可回的人。事實上他最後也的確跟著羅麗一起進入了那道門。只有伊森是真正的永遠孤獨一人的。他在門口徘徊了一陣,掉轉馬頭,離開,然後門關上。英雄與家庭就如此被隔開了。門的背後就是文明、社區、家庭。英雄永遠不得進入。

印第安人在這部電影中好歹有了行為的動機,而不再是過去西部片那樣完全是一種推動劇情發展的道具型人物。刀疤殺人的理由是白人殺害了他的兒子。其實刀疤跟伊森非常像。但印第安人作為主體性的地位依然不存在,那個可愛的印第安女孩「看」,出來就是為了搞笑的,她莫名其妙被馬丁買了當媳婦,而馬丁懊惱地將她一腳踢下了床,說實話這段我雖然也看笑了,但也覺得蠻不舒服的,真太不把人當人看了。而「看」最後也無辜地被白大軍隊殺死了。

馬丁的半印第安人血統身份,在這部電影裡其實毫無意義,因為根本沒有對馬丁的行動造成任何影響,也沒有推動劇情的發展。很多人喜歡強調馬丁印第安人血統這件事,但在我看來,其對影片意義不大,也絲毫不能證明這電影因此而更加同情印第安人。

——————以上全部是題外話,華麗的分界線————————

好吧,我其實想說的是,這電影很多部份讓我聯想到了希區柯克,因為它對驚奇和懸念的使用是挺明顯的。

影片中兩處都是毫無預警地讓觀眾驚奇。一處是片頭,伊森哥哥一家人和牧師開心地吃著飯呢,只是有人在進屋前說被偷了一頭牛,他還開玩笑說以後養豬算了,沒人會偷豬。導演沒給出任何暗示,這句話就像他們說的所有話一樣感覺無關痛癢,走神的話可能根本不會注意,但誰能想到這被偷的牛導致了伊森哥哥一家被屠殺的悲慘結局?

我們想像一下如果是希區柯克來處理這一段會如何?他也許會預先讓觀眾知道這是印第安人偷襲前的一貫策略(就像《精神病患者》所作的那樣,先表現一個被害者如何被殺,之後每次有別人進入那家旅館尤其是接近那個浴缸,都會讓人提心弔膽)。這個預先讓觀眾知道的「定時炸彈」,會讓接下來整個原本平淡無奇甚至枯燥乏味的早餐場景顯出一種緊張感和焦慮感。尤其是當男人門決定集體出去追蹤頭牛賊的時候,觀眾會在心底吶喊,求求你們千萬別去,他們就是要誘走你們,然後再偷襲你們的家庭!

但約翰·福特選擇了驚奇而非懸念。當一群人發現了被殺害後扔在路邊不要的死牛的時候,他們突然意識到自己中計了。這時候畫面馬上跳到伊森哥哥一家人那,他們遠遠看到了印第安人在接近他們的房子。但這最後的驚奇卻是以早餐場面的冗長乏味為代價的,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重大轉折,所以早餐那一段根本無法吸引起觀眾的重視,他們的談話也就變成純粹的家長里短。

另外一處使用驚奇,是伊森搜索回來,卻什麼也沒有告訴馬丁他們,然後晚上,當有人說看到伊森的侄女的時候,伊森突然告訴他,你看到的是穿著她衣服的印第安人,因為那個女孩已經被殺害了,是我在搜索的時候看見了她的屍體,並將她掩埋。

這一段用驚奇效果,我覺得就比懸念效果好。因為當那人說找到伊森侄女的時候,觀眾會一喜,長久的搜索終於有了結果。這個時候伊森突然告知那個女孩已死,就會馬上讓觀眾情緒由喜轉悲。這種對觀眾情感的調控,處理得相當好。

而貫穿影片始終的最大懸念,就是伊森最後會不會殺死自己的侄女。因為影片前面已經多次表現伊森的瘋狂和他準備殺死自己侄女,所以後來他的搜索行為就出現了對觀眾複雜的情感調動作用。一方面,觀眾希望他的搜索能成功,因為已經持續五年了(而且早點找到,馬丁就能早點回去阻止羅麗和那個送信男的婚禮了);但同時,觀眾會擔心他的搜索,因為一旦他找到自己的侄女了,那麼他很有可能會馬上殺死她。

這種複雜情緒,在最後部份讓觀眾的心徹底被調動起來,馬丁策馬追趕自己的侄女,所有人都以為他要殺死那個可憐的姑娘了,誰知道他一把將女孩抱了起來,他說,孩子,我們回家了。

另外由此我會想到類型片的一些心理機制。所謂懸念其實是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導致後面所展示的場景的內涵完全被扭曲。比如希區柯克最具有實驗色彩的《奪魂索》,這部電影是完全不依賴剪輯而達到最大的懸念效果,這讓人驚嘆。因為懸念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剪輯引起的。但《奪魂索》的懸念不在於任何剪輯,而純粹在於「前提」。這個前提就是,兩人殺了人後將屍體藏進桌子裡。因為這具藏有屍體的桌子(而觀眾知道這一點),導致了後面所有生活場景都具有了懸念、緊張、恐怖的色彩。

我們想像一下,如果《奪魂索》缺乏這個前提,假設觀眾不知道桌子裡藏有一具屍體,這是一部多麼乏味而糟糕的電影啊!從頭到尾就是一群人吃飯、聊天、收拾桌子,毫無內容、毫無變化、毫無劇情衝突。直到最後,一個驚奇。但因為觀眾預先知道了桌子裡的屍體,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對話,卻被賦予了完全不同的內涵,會引起觀眾完全不同的情感反應。死者父母就在藏著他們兒子屍體的桌子上吃飯,而兇手還在跟這對父母說著俏皮話,這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每一次有人收拾桌子時,試圖打開桌子,都讓人緊張,因為屍體可能馬上就要被發現了。

於是,因為有了一個「前提」,所以整個敘事可以通過無關緊要的小事而讓人緊張,使人產生期待。

類型片很大程度上就是人為去創造這個前提。比如《原野奇俠》,我們知道這是一部西部片,於是男主角西恩剛出現的時候,雖然沒人去介紹他,雖然他表現得很隱忍、很自我克制,甚至有人當面侮辱他、對他潑酒,他也沒有反抗,但我們都不會真的以為他就如同表面所展示的那樣是個窩囊廢。我們知道,他必然身懷絕技,他肯定是個英雄。於是,前面所提到的每一次別人對西恩的挑釁,就被賦予了一種不同的內涵,使觀眾產生了不同的情感,一種懸念、緊張、期待的情感。這次西恩會不會出手?西恩還能忍耐到什麼程度?西恩到底有多厲害?

所以,雖然《原野奇俠》這部電影裡,西恩真正開槍只在最後幾分鐘,他真的只用幾分鐘就搞定了所有壞人,然後電影結束(衝著精彩動作場面來的觀眾要失望了)。但前半部份不會讓人感到絲毫沉悶,事實上,因為導演把氣氛營造得太好了,那種緊張和懸念一直刺激著觀眾,每一次我們都期待西恩馬上就要大開殺戒了,然後期望落空;然後是更加緊張更加期待,然後再次落空。直到最後西恩的一怒拔槍,真正讓你體會到什麼叫「高潮」。而導演的這種調度,顯然不全是導演個人的功勞,而更大程度上是源於觀眾對類型電影套路的預設造成的期待和懸念。因為我們知道,西恩一定是英雄,西恩一定會拔槍。

同樣,恐怖片其實也依賴著這種類型的預設和懸念。很多人認為恐怖片主要依賴驚奇(驚嚇),這其實是不對的。因為在那最後一秒的驚嚇前,是長長的懸念和緊張感,這種緊張感才是恐怖的真正來源,而最後的那一嚇,反而是釋放了你的恐怖感。

這種長長的緊張感,在於你知道一定會發生什麼,你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生、會如何發生。但恐怖片這種類型,與觀眾的約定俗成告訴你,當固定的場景出現、當詭異的音樂出現,一定就會有恐怖的事情發生。而電影中那個傻乎乎的角色,顯然還不知道這些。他還在像平時那樣行動著,而觀眾知道他馬上就要被殺害(當然有時候導演會故意開玩笑)。於是,在一種緊張、懸念、期待、提心弔膽的狀態中,我們等著那個約定俗成的恐怖一剎那,而那個一剎那拖得越久,觀眾會越痛苦、越緊張、越害怕。當那個鬼怪(或者兇手什麼的)真的如約出現,殺死角色時,觀眾反而鬆了一口氣,因為懸念消失了,緊張也就消失了(這個時候如果還有什麼恐怖效果的話,那就是血腥程度和噁心程度了,而與懸念無關)。

所以,類型片很大程度上就是為觀眾營造一個「前提」,觀眾只有帶著預先知道:「前提」的心觀看電影,才能體會到快樂,和解讀出畫面背後的隱藏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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