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自殺的自殺者

（既然我已決定把這想法寫出來，那不妨再倒退一點吧。）


當我看見Jeremy Smart，或者Sebastian Hawk，或者一個當時我還不知道名字的人突然出現時，我卻不加疑慮地把他視為主角Johnny和演員David Thewlis天然的一部份。不是因為兩個人行為上的相似，而是為了那句「我要在四十歲時」自殺的宣言。當這句話出現在螢幕上時，我便無可抑制地想起了《荒原狼》中的哈勒爾，想起了他發誓自己要在五十歲生日那天自殺，以及之後他內心的種種快慰與悲慘。那一瞬間，我斷定自己已無法繼續這條錯誤的路，所以我把碟片彈了出來，用睡眠消除了這份不可靠的短時記憶。

而現在，我得到了一份新的短時記憶。我不能說它一定可靠，但我相信，它符合我的推測，即《荒原狼》和《赤裸裸》間有種神秘卻篤定的內在聯繫。我不知道邁克·李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因為他的拍攝方法從來都是強調演員的即興演出。但我不妨推測一下：也許，邁克·李只是準確地把握住了當下時代局外人的特徵，並讓演員同樣準確地認識到這一點。當這些人物齊聚在一起時，無論故事是傳統的，戲劇的，還是現代的，超現實，一切總歸要變成荒原狼的，因為《荒原狼》裡的局外人正是那典型的當代病症。尼采時代只有尼采患這種病，黑塞的時代有成千上萬的人患這種病，而在邁克·李的時代，可能每個人都患有這種病，只是輕或重，自知與不自知的區別。這一點也正導致邁克·李不會採用黑塞那種多角度看一個人的方法，而是一個角度看許多人——不，這裡沒有一個完整的人。《赤裸裸》中的局外人是不完整的，小市民同樣是不完整的。只有當他們被命運拴在一起時，他們才構成一個人，一個既是小市民也是局外人的完人。

正因為這種種原因，我不想用故事來串聯起這一切，因為《赤裸裸》雷根本沒有明確的情節，有的只是一場接一場的對話。但注意，這並不意味著電影沒有結構。無論Johnny與多少個倫敦的陌生人發生各種各樣的關係，他最終仍回到了那間小屋。那裡有他的情人，有願意愛他的人，有一棵不存在的南洋杉。那間小屋正如《荒原狼》里哈勒斯所住的地方，有一種健康、誠實、淳樸的味道，那是生活規律的人們所特有的味道。Johnny在那裡所發生的一切，正是關於局外人的無法逃離之痛。而為了展現這個環形結構，我只能選擇從人物著手。



無疑，Johnny是這部電影的核心。他與荒原狼十分類似，在他身上能夠明確感受到人性與狼性的衝突（電影最終毀滅了這一形象，正如黑塞對哈勒斯所做）。但他並不是一個典型的局外人，因為他的行為最終看來是偏向同情小市民的。他總是肆無忌憚地闖入別人的生活，但他的所作所為最終看來卻是合適的，因為他完全了解小市民的問題所在。

面對Sophie，Johnny是異常粗暴的。但Sophie並不因此感到受傷，反而對Johnny產生了更加狂熱的愛戀。因為Johnny完全了解Sophie的問題所在：日復一日地生活，用高牆困住了自己，沒有出路。Johnny用他的力量和智慧征服了這個停止思考的人，讓她從圍城中走了出來，即使那最後可能導致一些關係的破裂。果然，Sophie最終離開了那間小屋。她既不能重複過去的生活，也無法得到Johnny的愛，她唯一的選擇只能是離開，去尋找新的Johnny。也許那是一個人，也許不是。

而在面對從蘇格蘭逃到倫敦的一對情侶時，Johnny卻又表現出耐心的一面。這裡有一百種讓兩個人儘快相聚的辦法，但Johnny偏偏選擇了最麻煩的那一種。他與蘇格蘭小混混交談，與懵懂無知的年輕女性交談，為的只是讓兩個人充分意識到對方的重要性。因為在倫敦，他們再無可依靠的對象。當最後男方追打女方，兩人向遠方跑去時，一切都是打情罵俏的甜蜜。Johnny站在倫敦荒涼的街頭，宛如這個帝國天命的君王。

與上面兩個人不同，大樓警衛Brian是他的獵物。當他看見這個深夜裡認真讀書的老人時，便立刻洞悉一切。他要摧毀他的信仰，告訴他沒有什麼是安全與不變的。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對Johnny有了更深的認識：他過去一定受過良好的教育，否則他無法擊垮這個老人。最後他也果然毀掉了老人的信仰，逼迫他去懷疑自己的人生。而在這個過程，他又看到另外一個可憐的小市民，在深夜裡獨自起舞的老女人。他意識到兩個孤獨的小市民間美好而悲慘的聯繫，並立刻想到了新的計劃。他誘惑她，拋棄她，忽視她，抓起她的頭髮逼迫她正視自己的醜陋與衰老：「你看起來像我媽媽。」他是個如此殘忍的人，卻又像小精靈般守護著她……然後帶走了她的書，一些昨日之人的美夢。當他第二天早上再次遇見——或者說抓住——Brian時，他的計劃完成了。

然後他又做了些什麼呢？他搭上了一位咖啡館的女孩，尾隨到她家裡，聊天，借用了浴室，看書，烤火爐，惹哭她，然後被趕了出去……這是一件多麼荒唐的事！但它確實發生了。這個獨居的女孩子究竟為什麼接納了Johnny，又為什麼把他趕了出去？因為Johnny是個禮貌的無賴？還是因為Johnny太過自作聰明？無論如何，Johnny掀起了這個女孩子心中的漣漪。我不知道她究竟因何而流淚，但她最終放棄了接納這個陌生人，因為她似乎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同樣，我也不知道Johnny最後的詛咒有幾分真心。

再然後？再然後他就失敗了。他失去了自己的挎包，被偶遇的小流氓痛打。在刺耳，充滿血腥味的搖滾海報面前，他的話語蒼白無力。在暴力面前，他的一切都蒼白無力。他只能搖搖晃晃地回到那間小屋，承認自己的失敗。



到這裡為止，小市民和局外人依然保持著某種疏離感。



Louise是第一個Johnny無法征服的人。她過著典型的，小市民的朝九晚五生活，但卻又對Johnny和Sophie這樣的人抱有極大的憐憫。只有在面對Louise時，Johnny才會顯得那樣手足無措。而從兩人的對話中我們可以得知，Louise和Johnny曾經交往了一年。考慮到Johnny的性格，和他對小市民生活方式的批判態度，很難想像Louise之前是以小市民的方式在生活著。我更願意相信，她也曾經是一個局外人，但最終選擇向簡單、質樸、快樂的市民生活妥協，因為她再也無法忍受那種純淨的孤獨。

如果上述事實成立的話，那麼我們就會更容易理解電影中最困難的一部份：Jeremy Smart，或者說Sebastian Hawk。我們不必把他當做一個人，甚至不必把他視作戲劇世界裡一個突出的性格。他只是在那裡，像個影子般配合著Johnny。Johnny讓女人愛，他就讓女人恨；Johnny貧窮，他就富有；Johnny扮哲學家，他就扮成功人士；Johnny粗魯兇狠，他就禮貌有加。也許他就是過去的Johnny，只是時間分化出兩個不同的局外人。Johnny忍受了那種孤獨，因此他繼續保有了局外人的矛盾。而Jeremy Smart，或者說Sebastian Hawk則被他胸膛中某個靈魂吞噬了，成為了自我墮落的局外人。但歸根結底，他是Johnny的影子。他的自殺宣言，同時也是Johnny的自殺宣言。兩個人都是要走向破滅的，只是方法不同。在電影中，Johnny和他的影子只有過一次對話，而那句話的開頭是：「我知道，我知道你告訴過我。」是的，影子告訴Johnny，「我是你的兄弟，你本可像我一樣快活，卻偏要走那註定失敗的路」。

對了，還有Sandra，電影中唯一純潔的小市民。《荒原狼》中哈勒斯所說的小康人家的天堂，在電影中始終不曾出現。而當Sandra回到小屋時，一切開始變得井然有序，天堂重生。她是電影中唯一一個批評Johnny愚蠢討厭的人，並且她所喜愛的東西恰恰是Johnny嚮往卻又無法忍受的：熱吐司、熱牛奶、熱水、床、一個好夢、一種規律的生活。荒原狼哈勒斯喜歡南洋杉，但他絕不會嘗試小市民舒服、安穩的生活。而對於Johnny來說，Sandra正是那完美的小市民，她的一切都是南洋杉。所以他只能選擇離開，去尋找下一個棲身之地。



不過這裡還有一個小細節：Johnny離開時拿走的那些錢，是Jeremy Smart，或者說Sebastian Hawk，或者說他的影子，他的兄弟留下來的。這些錢為什麼會被留下來？電影對此完全沒有交代。但事實不會改變，那就是Johnny拿了這些錢。只有這樣，他才能繼續他的局外人生活。而這正是局外人的矛盾：他所反對蔑視的一切，正是他自身的一部份，因此他只能選擇把自己置於批判的首先，而那無疑是一種自我毀滅。我和Louise毫不懷疑Johnny會找到下一個倫敦去做他的當代荒原狼，但我更加相信，他會堅定不移地用小刀一點點削掉自己的生命之燭，並以此為人生最崇高的事業。他不會自殺，但他無疑仍是自殺者。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