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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時刻刻--The Hours

时时刻刻/此时此刻/小说人生

7.5 / 142,134人    114分鐘

導演: 史帝芬戴爾卓
編劇: 麥可柯林漢 大衛海爾
演員: 梅莉史翠普 妮可基嫚 茱莉安摩爾 史蒂芬迪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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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31 22:27:02

他人即地獄


對於《時時刻刻》這部電影,我有種很複雜、難以道清的感覺,始終無法簡單地說出喜歡或不喜歡,背後的原因在於這部電影不僅是以現代的角度來重新詮釋《戴洛維夫人》與維吉尼亞-伍爾芙,它還是以主流的視角來理解伍爾芙內心的掙扎與痛苦。這樣的詮釋與理解決無錯誤可言,但究竟說對了多少,就取決於個人的主觀感受。

 

作為一個女性主義者和意識流作家,伍爾芙在現代文學裡頭佔有很重要的一席之地,但作為一個人,她不幸福也不快樂。多舛的童年賦予她一顆纖細敏感的心,時時感受到死亡的陰影和生活的無奈,雖然家庭和寫作將她錨定在生命當中,但終其一生伴隨她的精神疾病和不能言說的性傾向,卻將這樣的錨定變成一座企欲逃脫的牢籠。於是伍爾芙總為生命的意義而糾結,無時無刻不擔心自己的存在渺小且卑微。

 

《戴洛維夫人》是伍爾芙的代表作之一,描繪一個上流女性在某一天裡的事情,就故事本身來說並不復雜,所採用的寫作手法才是造就這部小說的文學地位的主因:意識流加上全知視角。如果以一隻光禿禿的竹子來比喻以單一敘事線開展的故事,那麼以意識流方式展開的故事就像一棵佈滿枝椏的松樹,故事人物在現實/內心、過去/現在/未來、言語/思考/回憶/幻想之間的往復跳躍,就是那一隻又一隻的開展枝椏。而當意識流再加上多人物下的全知視角,那便構成一座無比茂密的森林。

 

事實上,「意識流」對伍爾芙來說,不只是一種寫作手法,也是她對實現的理解,更是她痛苦的根源。從意識流的角度來看,每個人所面對的世界包括外在客觀的一切以及內在主觀的感受,但因為環境的疏離與冷漠,人們都在外在與內在之間築起堅實的藩籬,深藏住內心的真實感受,只將美好卻虛假的外在暴露給別人看。與此同時,每個人還對別人的內心世界視而不見,兀自在虛假的世界中翩然起舞。這種內在真實與外在虛假割裂的狀態讓伍爾芙倍感痛苦,而這痛苦的感受都被寫入《戴洛維夫人》裡頭。

 

《戴洛維夫人》的主角是52歲的克萊麗莎-戴洛維。這是一個積極結交名流、日夜穿梭宴會的上流婦人,但這層成功的表象之下,是一顆極不快樂的心。年輕時,她為了平穩的生活放棄愛情,嫁給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如今與女兒的關係也不好,卻還得逼著自己營造出家庭幸福的假像。生活中的瑣事、人際間的疏離不斷折磨著她的內心。小說以戴洛維夫人將舉辦一場宴會做起頭,故事開展後便在戴洛維夫人和參與宴會的人之間來回,內心想法與外在言談在這當中不斷交織、融合又斷裂。這場宴會並不特別,籌備和行進也很順利,直到一個遲到的醫生隨意提起自己一個自殺的病人,故事才進入轉折。

 

這名自殺病人叫做塞普提姆斯,他與戴洛維夫人並不相識,他的生命故事平行於戴洛維夫人,但不曾有過交集。塞普提姆斯年少時頗有文采,但在經歷過戰爭後,見識到人性的冷漠,不僅婚姻充滿挫折、生活也是可憐可悲。表面看來,上流社會的戴洛維夫人與中下階級的塞普提姆斯毫無相似之處,但戴洛維夫人卻在這人身上看到自己對生活的疏離感受和內在的空虛寂寞,她覺得生命中有一種極為重要的中心,而她的生命,卻圍繞在喋喋不休的閒聊中,損壞了、湮滅了,她的生命開始變得晦暗…。而對於塞普提姆斯跳樓自殺的選擇,戴洛維夫人有著深刻的理解和共鳴,她說:他保護著這一切。死亡是一種反彈。死亡是當人們無法觸及人心,被孤立時的一種溝通的企圖。

 

《戴洛維夫人》的結局並不明確,在得知塞普提姆斯自殺的事情後,戴洛維夫人將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省思並最終從中而出。我們只知道戴洛維夫人對自己做了決定,但這個決定究竟是什麼卻無從得知,是繼續忍受生活、以死逃脫禁錮、抑或是努力改變生活面貌?

 

電影《時時刻刻》改編自普利茲文學獎得主麥可-康寧漢的同名小說:「時時刻刻」這個名字則是《戴洛維夫人》最初的書名。要將伍爾芙的故事和《戴洛維夫人》的小說內容合併處理是一件難度非常高的事情,一般慣用的雙敘事線交錯的手法幾乎不可行。《戴洛維夫人》是以意識流手法寫成,本身是個網狀的敘事線,若將伍爾芙這條單線故事編織進當中,不免織成一堆亂麻,難以區分彼此。麥可-康寧漢最終的選擇是取其神、舍其形,將《戴洛維夫人》裡頭的意涵以及伍爾芙創作這部小說時內心的掙扎剝離出來,然後重新詮釋、為其賦予現代意義。

 

《時時刻刻》裡頭同時並列三條敘事線,一條是1923年、創作《戴洛維夫人》時的伍爾芙,一條是生活在2001年、現代版本的「戴洛維夫人」,一條則是1951年、時代和心境介於前後兩者之間、主角名為蘿拉-布朗的虛構故事線,這位蘿拉-布朗其實是麥可-康寧漢以自己母親為藍本所創作。這三條故事線裡的三名女主角同樣都對卑微瑣碎的生活感到厭煩,都對別無選擇的狀態倍覺痛苦,也都因為意外降臨的「死亡」而重新省思生命的意義。主要的差異則在於,伍爾芙在《戴洛維夫人》中並未著墨同性戀議題,但《時時刻刻》卻納入這個議題並將之放大,作為貫穿三條故事線、凸顯時代差異的元素。

 

在《時時刻刻》里,生活在1923年的伍爾芙因為精神疾病而被丈夫安置在倫敦郊區,她厭惡生活里那些柴米油鹽的瑣事,厭惡不得不離開繁華倫敦的無奈,更厭惡被當成病人所受到的忽視以及行動限制,她覺得沒有選擇權力的生活毫無價值。生活在1951年的蘿拉-布朗是個家庭主婦,不會做蛋糕卻不得不親手為丈夫準備生日蛋糕,因為社會規範便是如此,因為男人們剛剛從戰爭中解脫出來,有權享受整潔的環境、溫馨的氛圍、以及懂事嫻熟的妻子,然而會開車、行動自如的蘿拉-布朗卻意識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只在點綴別人的生命,自己內心的真實渴望既不被重視、也不被允許。生活在2001年的戴洛維夫人不僅行動自如、有自己的工作、還無需像伍爾芙或蘿拉-布朗那樣壓抑同性愛情,她與同性伴侶已經相守十多年。然而她同樣感到不快樂,同樣在生活瑣事中感到卑微渺小,因為她真心所愛的人選擇了別人,而自己每日所做的事情也一再重複。

 

透過這三個在時間和空間上相互隔離的人物,《時時刻刻》重新詮釋生活苦悶的根源,認為它與性別、社會規範等外在客觀環境無關,今天除去讓人感到苦悶的生活問題後,明天仍舊會有其他生活問題冒出來,真正的關鍵在於個人對生命意義的主觀理解。因此《時時刻刻》進一步對《戴洛維夫人》的結局進行衍生、重新詮釋「生命」和「死亡」的意義。在伍爾芙筆下的《戴洛維夫人》裡頭,生命是場困局,是個孤立的監獄,而死亡是對生命的反彈、是對自我的堅持,但《時時刻刻》則說生命的意義存在於每個當下,每個選擇都會造成影響、留下記憶,至於死亡的意義則在於提示生者要珍惜活著的每一個瞬間。

 

在《時時刻刻》里,在看到小鳥死去後,伍爾芙決定改寫女主角的死亡命運;於是上世紀中的蘿拉-布朗才得以在閱讀《戴洛維夫人》後仔細檢視自己的生活,並在得知鄰居女友患病且可能因此喪命後,毅然決定拋棄家庭、展開屬於自己的生活;而正由於二十世紀中期如蘿拉-布朗一般的女性覺醒,站在二十一世紀初的戴洛維夫人才能擺脫社會規範的桎梏,過著現代的開放生活。因此,生命的每個瞬間、每個抉擇本身帶有意義,而這些一瞬的意義積累起來就是整個生命的意義,甚至會延續到死亡降臨之後,也因此,伍爾芙活在她的作品裡,戴洛維夫人所愛的人活在她的記憶里,而蘿拉-布朗的生命也被深深地嵌進她兒子的記憶和作品裡。

 

《時時刻刻》對生命的詮釋非常美好也非常強大,不僅為生命本身賦予意義,也為生命中的每一個瞬間和每一個選擇賦予意義,只是這樣的意義仍舊建立在他人身上,是因為人們閱讀伍爾芙的作品,是因為周圍的人在乎她的感受,她的生命才產生意義,而這就回到伍爾芙對生命的掙扎、回到人際疏離與空虛所必然引發的孤立感受,甚至回到薩特的「他人即地獄」。因為每個瞬間和每個選擇都會對他人造成影響、留下記憶,因為這些影響和記憶是生命意義的所在,每個人便不得不權衡內心的渴望和外在的限制,不得不壓抑自己的真心以符合他人的期待,而這樣的生命意義不正是伍爾芙試圖逃離的監牢?《時時刻刻》的原著作者曾表示,如果伍爾芙在世,大概不會喜歡自己的改編。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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