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手與棋子

Ripley's Game拍攝於Enigma次年，To Kill a King前一年，前後兩部影片中Dougray都是絕對主演，在Ripley's Game中，他退居次席，這回扮的是Mr.Ripley的棋子，一個義大利小鎮上身患癌症的窮畫框匠，跟老戲精馬爾科維奇演對手戲。這也是我頭一回注意馬叔的口音。不得不注意。乍一聽，他的嗓音還神似洛夫 Fiennes，同樣的慢條斯理，波瀾不驚，圓潤性感，自然也沒有情緒。洛夫 Fiennes演壞蛋比演好人有意思很多。Ripley投機倒把、假冒偽劣、坑蒙拐騙、殺人越貨，絕計算不上好人，但他是不是十足十的、泯滅良心的壞蛋呢？這個要另作分析。

當棋手遇見棋子時，本來一切平淡溫和，棋手仍是棋手，只是消褪了殺機和戾氣，暫且蟄伏於雞犬相聞、鄰里相望的歐洲小鎮上，買了座有大幅油畫的老莊園，娶了個擅彈羽管鍵琴的演奏家，夫妻唱和，看來煞有介事，像極了他年輕時代在艷陽下的拿波里戀慕又殺害的那個富家公子的生活。窮畫框匠還未成為走投無路的命運囚徒，被棋手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棋子，一家三口過著普普通通的小日子，生日時也有賀客盈門。公路上兩車對面過，拉下車窗做短暫交談，互道一聲ciao，一個原本漫不經心的邀請，就埋下了苦澀的禍根。歐洲大陸和光榮孤立的英國一樣瞧不起叛徒美國。歐洲人嫌棄美國人沒文化沒品味，多金而市儈，庸俗。Trevanny作為旅居歐洲大陸的英國人，對身為美國人的Ripley持有成見也是可以理解的，背後議論三兩聲，譏諷譏諷，原本不會有啥，但他錯在當眾侃侃而談，還讓這番諷刺被當事人碰巧聽見了。聽見了原本也沒什麼，然而誰叫他惹的是Ripley呢。Ripley的心病從來沒有痊癒，儘管多年後他已成舉重若輕、處變不驚的慣犯，但他依然不能不敏感於自己的出身問題，極度的驕傲下依然埋藏著極度的自卑。Trevanny戳中了Ripley的死穴。三次陰森的「mean？」過後沒有當眾發難，殺機已然滋生。

即使沒有Reeves的及時提供機會，Ripley也會對Trevanny另作打算，他是那種睚眥必報的人，影片開頭收購假畫的商人僅僅說了一句「你們這種人」，手下就被直接打死了。他聽聞Trevanny身患絕症，立即把他推薦給Reeves去充當殺手。一隻無辜、清白的小羊羔，這是他對Trevanny的評語，因為畫框匠的一句嘲諷，他就要把這隻清白的小羊羔染黑，染紅，如果Trevanny失手，就同時失去了性命，如果Trevanny得手，那麼就讓他面臨另一種一生抬不起頭，無法行直坐正的心病。無論失手或得手，Ripley報復那次insult的願望都已達成。世界上有許多罪犯，但並非每個罪犯都陷於良心的罪疚。

正是因為Ripley個人的報復已經達成，Reeves的貪得無厭、試圖再次利用Trevanny當殺手就觸犯到了他的底限。這已不在他的計劃之內。對Trevanny的懲罰已經完成，Ripley的驕傲與棋手對棋子的掌控欲導致他立即對Reeves的企圖提出抗議。但為時已晚。Ripley只得跟蹤到了火車上，去自己完成Trevanny被賦予的任務。Trevanny是他的棋子，不能允許Reeves這個旁人橫加干涉。到這時為止，Ripley對Trevanny並沒有什麼憐憫之心。他唱的是一出獨角戲，別人的反應跟他無關。棋手與棋子沒有互動，只有單向性的掌控。

然後事情「脫出了預料」。火車上Trevanny開槍射擊的人沒有死亡。他活下來並且記住了兇手的面貌。因為給人造成的是黑吃黑的假像，警察沒有干預的機會。Ripley與Trevanny都面臨私仇式的報復。Ripley告誡Trevanny不要跟他聯繫，Trevanny卻不但沒有照做，反而來到Ripley的莊園，要與他共同對抗敵人。Ripley沒有反對，他沒有反對，多半是因為，他知道Trevanny其實不能真正脫離干係，如故事後來的發展。Trevanny最後為Ripley擋了那當胸一槍，帶著微笑溘然長逝。他面臨深刻的內心罪疚，他的家庭也因他的行為喪失信任分崩離析，況且他本來就已命不久矣，死，其實是他的救贖也是他的解脫。

片中Trevanny與Ripley的一段對話：

"I can't say....thank you.I don't know anything about you.Who are you?"
"I am a creation.I am a gifted improviser.I lack your conscience.When I was young,that troubled me.It no longer does.I don't worry about being caughted,because I don't believe anyone is watching.The world is not a poorer place because those people are dead.It's not.It's one less car on the road.It's a little less noise and menace."

因此，一直到最後，Ripley對Trevanny的作為都不能稱之為憐憫或同情，他只是在完成一件事情，一件由他開始，也要在他手上結束的事情，你可以稱之為「遊戲」，但是對Ripley而言，遊戲與生活並無區分，謊言與真相也毫無二致。他有他的原則，Trevanny參加了這場遊戲，Trevanny不應該做遊戲份外的事，Trevanny應該獲得報酬，Trevanny喪失了生命，這一切都在他的原則之內，因此，No Surprise。

Dougray演無助驚惶的清白小羊羔實在沒有說服力啊，分明長著一張強橫陰鬱的臉。

想到了Russell Crowe和Christian Bale的《決鬥猶馬鎮》，人物關係有點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