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舟1750
2011-10-16 01:24:49
夢
找到一篇很不錯很用心的評論
【原文出處】《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07年5期第1~10頁
【作者簡介】林琳,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美學博士。
《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1957)是英格瑪·伯格曼(Ingmar Bergman)黃金時代的巔峰之作,也是他所有影片中國際影響最大的一部。傑西·卡林(Jessie Carlin)曾把伯格曼20世紀50年代的電影稱為「偉大的福音書」,其典型的代表作就是《野草莓》。這部影片拍攝於1957年7月至8月之間,公映於同年12月。1958年6月,《野草莓》在柏林電影節上榮獲了金熊獎——世界上第二部獲得此項殊榮的影片,同時該片還在義大利、挪威、丹麥和美國獲得了同級獎項,並被電影界公認為伯格曼最偉大的藝術作品。羅賓·伍德(Robin Wood)在書中這樣寫道:「《野草莓》是最受大家讚美的創作」,「似乎一經誕生就註定了再也沒有任何作品能與之媲美,它是一部無可與之挑戰的傑作。」《野草莓》能夠獲得如此讚譽不僅在於它具有優美的畫面設計、嚴整的情節安排和出色的人物表現,更在於它能通過夢境流暢地將過去、現在與未來結合起來,將現實與夢的距離拉近,以追逐自知的旅行為線,以夢為解析自我的媒介,在美的形式中道出情感的召噢,警醒人們認識自己,尋求人類偉大的福音。本文僅從片中的夢情節入手,品評《野草莓》之美。
「電影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特殊的具有強制性的美學體驗,我們可以把它視作為一種幻覺的形式,類似於人們白日夢和夢的體驗。」如伯格曼所言「沒有任何藝術手段能如此像電影一樣表達夢的特質。當電影院的燈光被熄滅,白色閃光的螢幕向我們打開……我們被拋進事丅件之中——我們成了夢的參與者。」不過,普通的夢與電影的夢是不同的,現實中我們不能直接體驗彼此的夢,只能間接地通過彼此傾訴體驗它們,而在電影裡我們可以共賞同一個夢。電影本身就像是白日夢,而以夢情節著稱的《野草莓》則可以稱之為「夢中之夢」。
人這一生中幾乎1/3的時間是在夢和夢想曲中度過的,同樣的時間在夢裡比在現實中顯得更久遠,有人說夢是通往潛意識的一條秘密通道,人透過對夢的分析可以窺見自己心靈的內部、探究潛意識中的慾望和衝突,如此夢成了人生的啟示錄。伯格曼用藝術的形式詮釋了這種關於夢的界說,藉助夢來完成自知是《野草莓》最吸引人眼球的地方。《野草莓》里,夢情節佔據了整部影片的1/3,而夢與現實之間的平衡發展則成就了《野草莓》在國際影壇上的輝煌。
發起伊薩克「大馬士革之旅」(大馬士革之旅源自《聖經·新約·使徒行傳》第九章的內容,講述了掃羅行路到大馬士革轉變歸主的過程,斯特林堡曾以此為題材導演了名為《大馬士革之行》的戲劇,描寫了一個異鄉人皈依、悔改以及建立信心的旅程,與《大馬士革之行》相似,伯格曼的《野草莓》也可以說是一個靈魂前進運動的寓言。伊薩克·博格是大馬士革之旅的主角,他始終在場;其餘每個人都像是伊薩克旅行的路標,其設計和處理幾乎完全是為了給伊薩克撒下啟示性的光芒,幫助他揭示內心世界、獲得自知;經過短暫的旅行,伊薩克對自己的過去進行了反思,一步步改變著原本冷淡麻木的生活態度,獲得了對生命的新的洞察和體悟,最終在試圖與他人建立情感的聯繫過程中,伊薩克回歸到充滿了愛的精神家園。「大馬士革之旅」寓《野草莓》,是一個靈魂前進運動的故事,講述了主人公通過旅行完成精神皈依的過程。)的力量是夢,夢彷彿是傳遞人心靈資訊的密碼,伊薩克在嘗試通過對夢的解析來尋找自己潛意識裡的東西,而我們也在通過伊薩克的夢窺視著他心靈波瀾的點點滴滴,伊薩克藉助「夢」認識自己,我們藉助「夢」了解伊薩克。影片以伊薩克的夢開始,夢魘是大馬士革之旅的發端,之後在向著南方的旅行中偶發事丅件讓伊薩克的心靈掀起了波瀾,他不斷被夜夢和白日夢所侵擾,夢記錄了他精神裡的微妙變化,「我的內心在我的夢中映照出來,我可以像用鏡子刮臉一樣來利用我的夢境,看看我在做什麼。」夢的進程就像是伊薩克自知的進程,步步深入,漸漸明朗,直至影片結尾時伊薩克回歸的天堂家園。旅行之前伊薩克做的是噩夢,旅行之後伊薩克做的是美夢,旅途前半程伊薩克做了一個懷舊的夢,旅途後半程伊薩克做了一個面臨審判的噩夢,整個夢的進程是這樣的:夢魘/噩夢、鄉愁/懷舊的夢、夢魘/噩夢、鄉愁/懷舊的美夢。第一個夢魘以天啟的形式警醒伊薩克必須認識自我;而夢魘帶來的模糊的不安感和恐懼感又在瑪麗安直率話語的刺激下迫使伊薩克進入了反思和自知的過程,懷舊的夢便是表徵;接著,途中一系列偶發事丅件繼續敲擊著伊薩克混亂的心靈,第二次夢魘將伊薩克送上了審判席,赤裸地讓他與自我對峙;最後,伊薩克借夢看清了自己,他決定改變自己、敞開自己,努力嘗試與他人建立情感的聯繫,最終獲得了內心的寧靜,進入了甜美的夢鄉,因尋得了靈魂的皈依而收穫了潛意識裡的安寧。
一 死亡的夢魘
開場五分鐘的夢境場景是伯格曼電影中最著名的一段,也是伊薩克大馬士革之旅的發端。。夢在鮮明的黑與白中展開,夢裡一系列象徵死亡的符號讓伊薩克產生了對遺失之物的深刻意識。
伊薩克穿著正式的授勳裝束,孤單單一個人在斯德哥爾摩的舊城裡迷了路,城市街頭上一片死寂,除了伊薩克的腳步聲,什麼也聽不見。「寂靜是絕對的,我的腳步聲幾乎是不安地在周圍建築物的牆壁間迴響。我感到很奇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伊薩克走到一個鐘錶眼鏡店的招牌下,抬頭望著沒有指針的大表,空白的錶盤下有一雙帶著眼鏡的大眼睛,其中左邊的那只是破損的。伊薩克掏出了自己的表,不料自己的錶盤上同樣沒有指針,他無法知道準確的時間,一股莫名的恐慌加速了伊薩克的心跳(此刻我們在背景聲音裡只能聽見伊薩克的心跳)。強烈的陽光炙烤在伊薩克的臉上,他急促地躲進了大鐘的陰影里,再次望著空白的錶盤,恐懼感油然而生。伊薩克不安地在沒有盡頭的街道上行走,找不到一個同伴。頃刻間,他看到街角站著一個背對著他的黑衣人,他走過去拍拍那人的肩,可怕的一幕出現了:那人有一張可怕的臉,片刻間像刺穿了的氣球一樣崩潰在腳下的一攤黑色液體中。這時,教堂的鐘聲響起,兩匹黑馬拉著一輛靈車緩緩走來,走過拐角處車輪被路燈卡住,一個輪子鬆動了沖伊薩克滾來,撞在了他身後的牆上。巨大的靈車在三個輪子上搖搖晃晃,突然,棺材摔了下來,落到了伊薩克身旁的地上,靈車則像得救了一樣奔馳而去。伊薩克立在那裡,看見從摔開了的棺材中伸出一隻手來,好奇心驅使他走近棺材,他俯下身來,死人的手突然抓住了伊薩克的手,伊薩克拼命地掙紮著,死屍慢慢從棺材裡探出身來,伊薩克看到死屍就是他自己。
這一段夢魘中出現了一連串災難的前兆:首先,荒廢的街道背景、用木板釘起的窗和遠處教堂兩邊的死樹都表現了伊薩克的精神境遇;沒有指針的表暗示了他「不再擁有時間」,象徵著生命的完結;時鐘下方那隻受了傷的眼睛表示伊薩克是獨眼的或者說是精神上的近視,這裡的象徵對應著第二個夢魘中的情景——伊薩克被要求對顯微鏡下的標本做鑑定,但他只能在這大的光學眼鏡下看到自己的一隻眼;黑衣人就是伊薩克夢中的自我,那張緊皺著嘴和眼的臉很像胎兒的臉,代表著伊薩克情感上還停留在未發展的起步階段;最後,黑的靈柩車對應著伊薩克的老黑車,一具裝有他自己屍體的棺材倒在伊薩克面前,屍體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們一起作用,一個努力逃脫,一個拒絕放手,兩個伊薩克的臉開始融合,伊薩克模糊在生與死之間。夢魘從赤裸地展示伊薩克與他人的隔絕開始,讓伊薩克一次又一次直面死亡的到來。空白的表面告訴他時間不再容易;殘破的眼睛告訴他自己看的能力也是有缺陷的;黑衣人的臉被視作伊薩克的真實,向世界暴露了溫和外表底下的嚴酷表情;高樓讓伊薩克變得渺小,他不自由地被監禁在貧瘠的城市當中。夢魘的結尾處,伊薩克與屍體的眼神相遇,棺材裡的屍體拒絕死亡,我們不確定是伊薩克想把屍體拽出來還屍體想把伊薩克拉進去,死亡的恐懼與渴望在這裡混合了。
這個夢魘的許多片斷在後面的情節中都間接地被暗示著,如沒有指針的表(伊薩克的母親說她正要把父親的那塊沒有指針的表送給西格布里特的大兒子做禮物),建築物上的窗板(伊薩克少年時夏日別墅的窗也被類似地封鎖著),伴著柩車掉出棺材時出現的哀嚎聲(無疑暗示著生與死的接近,因為這聲音完全相同於影片後來片斷中西格布里特的孩子發出的聲音)。沉默在這個怪異的夢中也被完美地運用著,以致於我們在此只能聽見伊薩克短促而有力的心跳聲、教堂鐘聲、靈柩車撞擊街燈的聲音、馬的嘶嚎聲和黑衣人消失時發出的噝噝聲。聲音的運用物理上給觀眾帶來了不小的衝擊,也顯示著夢對伊薩克產生的巨大精神衝擊。夢讓伊薩克感到,潛意識裡他對自己的存在狀態有著某種莫名的恐懼,並且一種新的時間觀念和新的看的方式正在他心中生長。
伊薩克從夢魘中驚醒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錶,現實里他的表在走,這代表他仍然擁有時間,仍然有機會去理解他的夢,有機會逃離自己夢中的那種活著的死亡狀態。「死亡的夢魘」是《野草莓》中伊薩克做的第一個夢,它以天啟的方式讓伊薩克認識到自己潛意識裡深深的孤獨感以及對死的恐懼感,是伊薩克藉助夢來尋求自知的發端。
二 過去的回憶
回想過去是了解現在的方式,影片裡關於「過去的回憶」是伊薩克做的第二個夢,它發生在伊薩克與瑪麗安第一次談話後,地點在伊薩克童年時代的夏日別墅旁,夢裡伊薩克見到了自己久別的初戀情人薩拉。
旅程的前半程,伊薩克駕車帶瑪麗安來到了自己童年時度假的夏日別墅,別墅今年沒有人,窗子被木板封了起來,類似伊薩克凌晨夢魘中看到的那樣。別墅前面有一小塊野草莓地,伊薩克靠在其中一棵老蘋果樹下進入了白日夢的狀態:在這塊野草莓地上,伊薩克看到了薩拉,她正采著野草莓,準備送給阿龍叔叔做生日禮物,伊薩克極力想與薩拉打招呼,可是薩拉根本聽不見他講話,「薩拉,我是你堂兄伊薩克,我很老了,當然,我不像以前了,但你根本沒變」。這時候西格弗里特出現了,他舉止輕佻,直白大膽地向薩拉表達著愛意,甚至魯莽地親吻了薩拉,讓薩拉既憤怒又興奮,但同時又使她油然而生一種背叛伊薩克的罪惡感。突然,早餐的鈴聲響了,這鈴聲把很多人集合到了熱鬧的大餐廳裡,老伊薩克卻無法加入其中,只能在門口看著那栩栩如生的過去的情景。用餐時,雙胞胎姊妹提起了薩拉和西格弗里特接吻的事兒,這令薩拉感到羞愧和傷心,她哭著衝出了房間。夏洛塔到樓梯口安慰薩拉丅,薩拉跟她講了自己心裡對兩個堂兄的評價:「伊薩克是好人,敏感、有道德,他想我們(伊薩克和薩拉)念詩,談論來世,演奏鋼琴,他只想在黑暗中接吻,他談論罪惡,他的思想高度太可怕了,我感覺毫無價值,我不否認,我毫無價值,但我有時覺得自己比伊薩克更老,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雖然我們年齡一樣,但我仍然認為他是個孩子。西格弗里特如此大膽,令人激動。我想回家,我不想整個夏天都待在這裡成為雙胞胎和她們嘲笑的對象。我不想這樣……可憐的伊薩克,他對我那麼好,一切太不公平了。」然後,雙胞胎唱起歌來,那是她們送給耳聾的阿龍叔叔的生日禮物——真是一個荒謬而可愛的舉動。薩拉告訴夏洛塔自己要去下面看看伊薩克和他的爸爸,於是她跑出了房子,老伊薩克跟在她的身後。就在伊薩克覺得自己正被空虛和憂愁的感覺壓倒時,現代版的薩拉2(路上遇到的同名現代女孩)喚醒了白日夢中的伊薩克。
這是一段回憶過去的夢,它重達了伊薩克遺失初戀的痛苦瞬間,也標誌著伊薩克重新碰觸內心深處活潑情感的開端。伊薩克的想像啟動了夏日別墅裡的快樂生活,在當下死寂的房子與過去充滿朝氣的房子之間伯格曼製造了一種強烈的視覺對比關係。白日夢的夏日別墅里到處聽得到幸福的聲音——鋼琴曲、嬉笑聲、腳步聲、孩子的喊聲、歌聲,和諧而歡樂的場景再現了伊薩克心中單純、美好的童年生活。然而,伊薩克卻無法與那裡的人們交流,更不能與自己心中愛戀的薩拉聊天。薩拉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伊薩克,夢裡可憐的伊薩克只能單獨地待在黑暗的走廊里,窺視著眼前的一切。家人歡聚一堂的場面中唯獨不見伊薩克本人及其父母,因為那時他和父親釣魚去了。伊薩克的父親被所有人喜愛,而母親卻由於冷酷令孩子們討厭。通過伊薩克在夏日別墅旁的幻想,伯格曼創造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一個歡樂、青春、家庭和睦、充滿笑聲和愛的世界,在這裡深藏於伊薩克內心的活潑情感和痛苦的愛情體驗再一次襲丅擊了他,他被純真的記憶擊打著,也被現實的處境阻隔著,他與心目中的美麗女神薩拉相隔得太遠,他無法與之對話交流,更無法親近這位情感和愛的化身——薩拉。
第二個夢是伊薩克對過去的追憶,表達了伊薩克尋找愛戀及美好的想望,寄託了伊薩克重獲新生回歸精神樂園的情懷。
「『無情』的判決」講述的是伊薩克的第三個夢,也可以稱之為伊薩克的第二個夢魘或第二個白日夢。這個夢分為三部份:薩拉迫使伊薩克正視自己、阿曼對伊薩克的測驗及判決、妻子卡琳控訴伊薩克「無情」。
(一)正視自己
旅程的後半段,瑪麗安與伊薩克從博格夫人那裡趕回來繼續他們的旅行,瑪麗安開車,伊薩克顯得有些疲憊,很快又一次進入了白日夢。夢中林子裡成群的鳥在嘶嚎,伊薩克回到了童年嬉戲的那片野草莓地,但周圍的野草莓不見了,它們全被裝在了薩拉的籃子裡。
薩拉:你照過鏡子嗎?伊薩克?那我讓你看看自己像什麼樣子,你是個快要死的焦慮的老頭(薩拉朝伊薩克舉起一面鏡子,我們在鏡子裡看得到伊薩克的臉),但我還年輕,雖然傷害了你的感情。
伊薩克:不,沒有傷害我的感情(伊薩克傷心地說)
薩拉:不,傷害了,因為你無法忍受這種事實,事實是我過去總是替別人想得太周到,結果反而容易無意中傷人。
伊薩克:我懂。
薩拉:不,你不懂。我們倆說不到一塊兒去。再看看鏡子。不,別逃避。
伊薩克:我明白。
薩拉:聽我說,我要嫁給你哥哥西格弗里特,愛對我們來說幾乎是遊戲,看看你的臉,笑!(伊薩刻苦笑),對了,你笑了(伊薩克表情很痛苦)。
伊薩克:但我很痛苦。
薩拉:作為退休的教授你應該知道為何痛苦,但你不知道,你知道太多,卻不知道任何東西。我得走了,我答應照顧西格布里特的小孩。
與上一次回憶過去的夢不同,這一次伊薩克可以跟薩拉進行交流了,對話中薩拉兩次拿起手中的鏡子迫使伊薩克面對著自己又老又醜的臉,並直白地告訴他:「你知道太多,卻不知道任何東西」。就伊薩克追求自知而言,這可能是影片的關鍵點,因為在這裡伊薩克清楚地得知自己對於生命本身一無所知。薩拉急速跑到了死樹下面的嬰兒床旁,嬰兒正在啼哭,薩拉抱起嬰兒,悠哄著他說:「可憐的小東西,睡吧,孩子,別怕風或鳥兒,也別怕海浪,我在這緊緊抱著你,別怕。很快又是一天,沒有誰會傷害你。我陪著你,抱著你。」這裡嬰兒明顯暗指了伊薩克,從而印證了白日夢1中薩拉告訴夏洛塔的那樣——她經常覺得自己比伊薩克年長,以及伊薩克和薩拉2相遇時所說的——聖經裡的撒拉是以撒的母親。
薩拉抱著嬰兒跑回了夏日別墅,伊薩克則一個人站在嬰兒床旁。迴旋飛舞的鳥兒發出了巨大的嗡嗡聲和尖叫聲,它們與背景音樂一同給人一種邪惡的感覺,並包圍著身於痛苦中的伊薩克。接下來,畫面里出現了一個死樹枝頭的特寫,淡出淡入的效果讓人覺得伊薩克的頭霎時伸進了酷似鐵鉗般的死樹懷抱中。伊薩克緩慢地走到了薩拉與西格弗里特共進晚宴的屋窗外,看著薩拉和西格弗里特從鋼琴走到飯桌前。此刻,伊薩克的臉一半兒帶著屋內的暖光,一半兒被黑暗所籠罩,薩拉彈奏的鋼琴音樂也被小提琴聲取代,再從小提琴音樂轉入一片靜默。伊薩克看不見窗子裡的薩拉了,等著他的是更嚴酷的審判。
在整個片段中,我們能感受得到生與死的接近,無論是逆著明亮天空的死樹景像,還是不停盤旋的鳥群嘶吼,都暗示著死亡的到來,而新出生的孩子和暮年的老伊薩克則在死樹下演繹了人由生到死的轉化影像。
(二)接受測驗
沉默中月亮從黑雲里脫穎而出,冷酷的月光打在伊薩克的臉上,那光和凌晨夢魘中無法逃避的強光一樣刺眼。窗子裡薩拉的影像不見了,伊薩克奮力地敲擊著它,然而窗子完全黑了下來,他只能從中看見天空和自己的映像。伊薩克把手移到了窗欞的釘子上,手掌流出了血。這短暫的瞬間展現了受難或自殘的情景,代表著伊薩克不想再壓抑或逃避內心的痛苦,他必須承認自己的失敗。當伊薩克的面從窗子移開,他的鏡像被阿曼的臉取代,阿曼成了伊薩克的第二個自我,由阿曼來對伊薩克進行審問和測驗。阿曼把伊薩克請進屋內,引他來到接受測驗的階梯教室,伊薩克看到薩拉2和她的兩個夥伴還有其他學生正坐在課桌上。測驗共分三項內容,第一項為鑑定細菌標本,阿曼讓伊薩克為顯微鏡下的細菌標本做鑑定,可是伊薩克卻在顯微鏡里看到了自己的一隻眼睛,此外他什麼也沒看見;第二項測試是念誦黑板上的文章,當阿曼詢問伊薩克黑板上的文字是什麼意思時,伊薩克很困窘,阿曼告訴他黑板上寫的是醫生的第一責任,可是伊薩克並沒有記起醫生的第一責任是請求原諒;第三項測試是診斷病人,阿曼讓伊薩克診斷燈光下的病人貝利特(阿曼的妻子),伊薩克碰了碰貝利特的頭,診斷她已經死了,哪知道貝利特突然睜開眼,大笑起來。伊薩克的三次測驗都以失敗告終,測驗的結果為不合格,阿曼判伊薩克有罪,並在判決書上寫下了「無能」。
伊薩克的測驗以瑞典的學生考試(Studentexamen)為形式,通常這一測驗在主考者面前進行,教師會當眾詢問學生並給出成績。然而,夢境裡角色的位置完全是顛倒的,老人被當眾詢問和測試,學生(包括薩拉2和她的年輕人)在主考席上觀看。夢境巧妙地運用了伊薩克的醫學考試,以此展示了一次對伊薩克基本人性的測驗。首先,第一項測驗中,伊薩克在顯微鏡下只能看見一隻被荒謬地擴大了的自己的眼睛,那是伊薩克自我中心主義的表達,因為除了自己他什麼也看不到,他已經喪失了正常人觀看的能力。其次,第二項測驗中,伊薩克不能讀出黑板上的課文——「醫生的第一職責是請求原諒」,這意味著他不願承認自己的罪。請注意,當伊薩克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跡時,我們也和他一樣無法辨認課文的內容,此刻伯格曼把我們與伊薩克視為一體,暗示著關係裡的我們也是自私的,同樣很難承認自己是有罪的。如此,伊薩克在這裡分享著所有人類共同染上的自我中心主義的罪。最後,第三項測驗中,伊薩克診斷病人貝利特已經死了,但事實證明她還活著。人畢竟是一種非常複雜和難以捉摸的動物,我們不能僅憑醫學的知識來為其下評判,或許伊薩克是對的,貝利特已經死了,雖然她還活著——物理上還活著,精神上卻死了。伊薩克在三項測試中一項也沒能通過,因此阿曼判伊薩克測驗不合格,並在判決書上寫下「無能」。
(三)被判「無情」
阿曼告訴伊薩克他還被控犯有輕微但性質嚴重的罪行——無情、自私、冷酷,提出控告的正是他去世多年的妻子卡琳。然後阿曼帶伊薩克走進一片森林,那裡到處是枯樹,樹幹密密麻麻。突然伊薩克聽到了妻子卡琳的笑聲,那笑聲跟剛才被診斷為死亡的貝利特的笑聲一模一樣。在眼前的一小塊空地上,伊薩克再次目睹了妻子與別人通姦的情景。阿曼就在伊薩克身旁,他對他說:「許多人忘記了30年前死去的一個女人,有些人懷抱一張甜蜜退色的照片,但你隨時可以想起這一幕,1917年5月1日,星期四。你站在這裡,正好聽到和看到了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的所作所為。」越軌行為過後,卡琳拿出鏡子照著自己的臉,好像瞪入了她自己的靈魂,「現在我要回去告訴伊薩克,我知道他會說什麼。可憐的女孩,我替你感到遺憾,似乎他是上帝,然後我哭著說:『你真的為我感到難過?』他說:『對,很難過。』然後我會再次哭訴他原諒我,他會說你不必祈求我的諒解,沒什麼要原諒的。但他說的都不是真的。因為他就像冰塊一樣冷酷……他的偽善令我噁心……但他不在乎任何事,因為他太冷酷。」在這個夢的片斷中,我們得知死去了多年的妻子卡琳在伊薩克的潛意識裡仍然鮮活,她是他罪惡感的一個來源,因為他從未給予卡琳過愛的關懷,甚至對卡琳的通姦行為也一樣無動於衷。夢魘的最後伊薩克問阿曼「無情」的判決給自己帶來的懲罰是什麼,阿曼回答:「和往常一樣,孤獨。」伊薩克又問:「沒有仁慈?」阿曼回答:「別問我,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伊薩克最終的命運仍掌握在自己手中。
其實在伊薩克向阿曼詢問給自己的懲罰時,他就已經承認了自己「無情」的罪,孤獨就是「無情」之罪的代價。接受了判決的伊薩克從夢中醒來,他告訴身邊的瑪麗安,夢裡他好像努力對自己說著什麼醒來時不想去聽的話語,或許那就是「我死了,雖然我還活著。」這句話既是對第二個夢魘的精闢總結,也是對第一個夢魘的明確解釋。
第二個夢魘由很多線索聚集而成,它讓伊薩克的內部感受變成了外部可見的符號,使伊薩克意識裡的不安感和憂懼感從第一個夢魘中的模糊狀態發展成了直率的言語。通過夢的作用,伊薩克在同一天裡既接受了公眾對自己的榮譽授勳,又完成了自我的有罪審判。第二個夢魘中我們得知伊薩克的罪是缺乏生命間基本聯繫的罪,他最深的罪是根本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伊薩克應該感謝第二次夢魘,是它給他帶來了挽救生命的一劑良藥——痛苦的羞辱感,是它讓他清醒地認識了自己的罪。那麼最終伊薩克能否擺脫或結束可怕的夢魘呢,這將取決於他能否在認清這一切之後痛改前非。
四 希望的重生
旅行結束後伊薩克獲得了對生命的新的洞察和認識,他要通過行動擺脫以往的孤寂和活著的死亡狀態,他在努力與周圍人建立情感的聯通,他開始懂得體味和關懷家人,開始嘗試接受和給予愛。生活態度和行為的轉變給伊薩克帶來了內心的安寧,精神上的皈依使伊薩克最終獲得了潛意識裡的滿足和快樂,《野草莓》以希望的重生完滿地結束了「大馬士革之旅」。
「希望的重生」是伊薩克的最後一個夢,也是一天中他唯一的美夢。美夢的到來像是大馬士革之旅的完滿句點,為伊薩克的生命重新灌注了幸福與希望。在僅僅一分半鐘的時間裡,伊薩克回歸了精神的家園,薩拉牽手引領伊薩克找到了伊甸園裡的父母。
伊薩克又回到了夏日別墅前的一小塊野草莓地上,家人們正忙著上快艇準備繞半島航行。薩拉發現了伊薩克,她快樂而親切地跑到老伊薩克身邊告訴他:「已經沒有野草莓了,阿姨讓你去找你父親」,可是伊薩克找不到自己的父母,年輕的薩拉微笑著對他說:「來,我幫你。」薩拉的手握向了伊薩克,他們共同望著家人嬉戲的場景,並露出了幸福的笑顏。隨後,薩拉牽著伊薩克的手,領他穿過了陽光充足的草地,來到了一片寧靜的湖水前,指給他看海灣旁垂釣的父母——爸爸在釣魚,媽媽在編織。對岸的父母微笑著向伊薩克招手,薩拉離開了,伊薩克一個人留在那裡。此刻背景聲音裡出現了歡快的鳥兒吟唱和豎琴和弦,伊薩克溫柔而親切地望著自己的父母,就像面對的是兩個孩子。接下來伊薩克從夢中回到現實,他躺在床上安詳地微笑著,一個淡出鏡頭結束了整部影片。
「希望的重生」如田園詩般美麗,所有的失落這一刻都得到了補償,伊薩克隨薩拉找到了澄明的重生之水,水中映著伊薩克家人的幸福身影,在這裡伊薩克回歸了精神的家園。自知和幾代人之間的相互寬容及諒解使伊薩克獲得了心靈的安寧,而返回天真純潔的靈魂狀態則是全人類共同的渴望。夢裡,伊薩克的父母向他招手,他的臉突然明亮和愉快起來,他望著他們,帶著寬容和親切的表情,帶著與父母建立聯繫的渴求,過去(童年回憶)、現在和未來(希望死後與父母重聚)於此刻連在了一起。我們不在乎伊薩克的父母實際是什麼樣子,我們只在乎伊薩克能那樣安詳地望著他們,當靈魂找到了皈依的港灣,我們所有人都能像原初的亞當和夏娃一樣生活在伊甸園裡。
「夢中之夢」具體分析了伊薩克一天當中的四個夢,從最初的死亡夢魘,到「過去的回憶」,再到「『無情』的審判」,最後進入美好的夢鄉,「夢」記錄了伊薩克自知的過程,展示了伊薩克大馬士革精神之旅的歷程。第一個夢充滿恐怖,第二個夢充滿感傷,第三個夢充滿自責,第四個夢充滿希望;第一個和第三個夢都以自我面對為中心;第三個和第四個夢裡寒鴉尖叫與鳥兒歡唱突顯了鮮明的對照;後三個夢中,伊薩克從不能與薩拉交流,到可以與薩拉交流,再到得以與薩拉牽手,顯現了伊薩克潛意識裡的微妙變化,通過遞進的形式獲得了希望的完滿。
太陽不能同時照到籬笆的兩面,而藝術卻可以容易地呈現自然界不可能發生的現象;真實生活里,人無法讓夢與現實並存,進入夢就告別了現實,而電影卻可以實現這現實中沒辦法辦到的難事!夢是關聯的,不是憑空的;夢是有機聯繫的整體,在虛與實之間自由湧動。伯格曼的《野草莓》以巧妙的結構方式把夢與現實緊密地聯在了一起,我們在《野草莓》的「夢中之夢」里生動地體會了伊薩克重獲完整生命的精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