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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虜--Merry X'Mas Mr. Lawrence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俘虏

7.3 / 15,079人    123分鐘

導演: 大島渚
編劇: 大島渚
演員: 大衛鮑伊 坂本龍一 湯姆康提 北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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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羈的天空

2011-10-18 23:51:46

魂之所歸處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從來沒有一部電影,讓我如此悲傷。

這不是一部同志故事片,但卻比所有的都更會講述感情。

Yonoi的出場帶著一股強烈的突兀感,和服、頭帶、眉眼如畫,持鞭、佩刀、身姿挺拔,卓然鶴立於週遭一色灰綠軍服之中。當時的他,眼神堅定,並不知道即將遇見的是怎樣的宿命。當「Batavia(巴達維亞)」的音樂響起,Yonoi器宇軒昂的走進審判庭大廳,帶著一份冷峻而柔和的美感。然後在堂前落座, 施施然、一絲不苟的脫著他那有點自戀意象的白手套,一抬頭,英氣逼人的Jack Celliers出現在他的眼前,和心裡。
起初,直到他提問,我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因為在這之前他幾乎沒有改變過姿勢,更沒有說過一個字。但看到第二遍的時候,我才注意到,這段沉寂流淌著怎樣的曖昧:其實當書記員朗讀Celliers的罪行(在Yonoi聽來,那更像是英雄事蹟),「germination(萌芽)」的音樂漸起時,鏡頭便慢慢推向Yonoi。他的沉靜讓整個場景彷彿瞬間消聲,只剩他眼神的方向。他迷離的眼神和變幻莫測的唇角在心跳似的旋律中,克制的洩漏著他僵硬姿態下洶湧的悸動。正可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的問話,更像是辯護。他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救下了眼前這個男人。而他需要怎樣的衝動和智慧才能在短短的時間內思考出這樣一個足夠合理的理由?因為要讓Celliers死,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足矣;而要讓他活,則需要說服所有人。 他大概也沒想到,自己的第二段問話會帶來一場噴血的視覺盛宴,也更不會想到,這是他唯一一次可以赤裸裸的看著Celliers。「穿上你的衣服!」他的張惶失措實在可愛得緊,後面那句「沒有問題問了」更像是不知原由和對象的賭氣。

細看下來,我才發現,Yonoi的每一次行為,都在無意間流露出了對Celliers的關心和保護。在庭上,當審判長質疑Celliers供詞的可信程度時,Yonoi不假思索的說:「我認為他的話可信」。而當他從硝煙中慢慢走出來的時候,我們似乎可以猜測,也許他正是用這樣一個「虛擬槍決」的建議,說服了審判官。因為如果Celliers臨死都沒有改變供詞,他的話也就可信了。而Cillias,這個男人,在踏上刑場之前,面對獄卒的催促,伴隨著「A Hearty Breakfast(豐盛早餐)」的音樂聲,有條不紊的虛擬著一日平常的清晨:剃鬚、漱口、喝茶、抽菸⋯⋯遇上這樣一個「視死如歸」的男人,Yonoi上尉的滿腹情衷也不算枉起了。
起初我很疑惑Yonoi為何會如此憤怒的鞭打那個毆打Lawrence的士兵,後來才想明白,大概因為Lawrence和Celliers是舊識,倒未必是愛屋及烏,只是想到能有一個了解Celliers的渠道,對Yonoi來說是多大的誘惑啊!
於是,在那間懸掛著「八紘一宇」的房間裡,Yonoi看似漫不經心的打量著百葉窗,映照著透進的光影,問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個戰士?」連Lawrence都不禁好奇為何他會對Celliers如此感興趣。但他的兩次詢問,都沒有得到Yonoi的回答。我想,Yonoi恐怕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或者正是Lawrence的問話,讓他開始思考和Celliers之間的關係。
當Hara中士把Celliers安頓好,回來匯報的時候,一定被Yonoi的問話吼得一頭霧水:讓軍醫特別醫治戰俘已經極盡仁慈了,怎麼連醫生的診斷情況也要報告?
僅僅安排Hara儘快送他接受治療,命令Lawrence特別關照顯然還是不夠,又或者是他想給自己一個機會或是藉口來看望Celliers,便有了深夜病房的那場探望。Yonoi來去匆匆,但月光如水,「germination(萌芽)」的音樂再次想起,他落在Celliers臉龐上的目光氾濫著深情的溫柔,眨眼即逝。所謂旁觀者清,Hara和Lawrence相視無言的眼神以及軍醫疑惑的神情都告訴我們他的行為有多麼反常。

被Yonoi劍道練習吵醒的Celliers和Lawrence的對話頗有些趣味:
Celliers:「剛才那是Yonoi上尉的聲音,對吧?」
Lawrence:「自從你來這兒以後,他就一直喊得特別拼命。」
Celliers:「如果他有心事,為什麼他不說出來呢?」(come out也是出櫃的意思,一定只是巧合)
Lawrence:「我想這就是他說的方式。」
Lawrence的觀察一向正確,包括後面那場Harakiri(切腹)的秀,大概都是Yonoi希冀加深Celliers對自己印象的表達方式吧,所以他才會如此糾結於Celliers是否到場。
而當Lawrence向Yonoi提出控制音量的請求時,Yonoi在詢問Lawrence是否受到驚擾後便迫不及待的詢問「那位養傷的將官」。也許是背景里那棟白色房子的緣故,又或許是對話中遙遠的時間和空間,這一段場景顯得異常柔和。Yonoi身著深藍色劍道服,緩緩踱到石牆前,遙望遠方,喃喃道:「如果我可以邀請你們所有人在家鄉的櫻花樹下共飲,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事啊!」嘴上如此說,他真正想共飲於櫻花樹下的,想必是「那位養傷的將官」吧!而最後氣氛急轉直下,突然決定上演那場切腹秀,或許只是因為Lawrence那句似有心而無心的稱揚「你是當時那些出色的年輕將官之一」激起了Yonoi獲得Celliers認同的渴望,當然,是以他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
「正確」也是片子裡貫穿始終的一個詞。當Yonoi急切的向他詢求肯定的時候,Lawrence無奈而又堅定的回答道:「不⋯⋯你錯了」,然後接著說道:「我們都錯了」。無論是Hara和Lawrence在那個深夜裡關於俘虜和自盡的討論,還是Lawrence氣急敗壞的咒罵日本人「血腥、可怕、骯髒的神」,或是戰俘指揮官對Lawrence的不解和屢次刁難,都讓人沮喪的看到兩個文化之間巨大的鴻溝,而Lawrence這支獨木橋真有點杯水車薪的無奈。然後,恰恰正是遊走於兩個文化之間的他,只有他,看到了執著於「正確」的慘重代價。在片子結尾時,在那間海景囚室裡,他是這樣回答Hara對自己罪行的不解的:「你是那些認為自己正確的人(審判Hara的英國人)的受害者,就像過去你和Yonoi上尉堅信你們是正確的一樣。事實卻是,沒有人是正確的。」我太喜歡這句話了,正是來自不同維度的震撼, 才讓我如此喜愛這部電影,以致於在很長時間裡都沉浸在它的情緒中。

當Lawrence咆哮著「如果我們修行(gyo),他也會」的時候,不僅鎮住了憤怒的指揮官,也鎮住了我。Yonoi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也難怪Lawrence的言語中流露著敬佩。但若論行事與眾不同,自然沒人比得上Celliers少校。他挎著一籃鮮花走了進來,悼念死去的戰友,慰藉飢腸轆轆的同伴,凜然面對查房的日本士兵。盛怒之下,Yonoi不知所措,有些委屈的特意用英語說道:「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惡靈嗎?」「是的,但願是你的惡靈。」Celliers回答道,然後手持那朵火紅的鮮花,在Yonoi面前蠱惑般的吃下。十分屌,非常屌,吃完還十分瀟灑的把花蒂往後一扔。Yonoi看不下去了,一抿嘴,有氣無力的說了一聲「帶走」。這一段里有個非常微妙的鏡頭:Hara中士感受到Celliers眼裡的憤怒後,並沒有像打Lawrence一樣衝上去打他,而是轉頭看了看他的上司,Yonoi上尉。Hara真是個看似憨厚的聰明人,就像在那個聖誕夜,他明白要放Lawrence就得連Celliers一起放一樣,他知道Yonoi的心思。
當然,Yonoi的侍衛也知道,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來捍衛「神」的完美。這個侍衛真不像個服從至上的日本兵,倒更像Yonoi的家臣,誓死效忠的不是天皇,而是他自己心中的「神」,Yonoi。Yonoi是以怎樣的心情每天去「視察」Celliers,又是以怎樣的心情給他送去波斯地毯?可以想像,他怎樣以在審判庭上同樣的衝動和智慧思考著足夠合理的理由。
我一直在想,Celliers的這次逃跑,到底算什麼?他真的打算逃嗎?他真的認為自己能夠逃出去嗎?至少在Lawrence看來是荒謬的。如果是真的,他為何還要帶著那條毯子,又為何會在Yonoi拔刀之後,笑著放下了腰刀。 這一定與勇氣無關,這個永遠無畏的男人既然能以徒手對腰刀,自然也能以腰刀對佩刀。或許最大的差別在於他知道侍衛真的會殺了他,而Yonoi不會。
或許是因為Yonoi拔刀時那雙泫然欲泣的眼。Celliers看著Yonoi時一直在笑,拔刀時在笑,說話時也在笑,到最後Lawrence說出「我想他有點喜歡上你了」時,更是笑著埋下了頭。我寧願相信此時的Celliers是可愛的,帶著些許羞澀。 他的棄刀正是他的溫柔,因為和他對戰,一定是Yonoi最不情願的事情。而他和Yonoi對峙時的笑,彷彿看穿了Yonoi的心,也看穿了他的逞強。果不其然,當Hara趕來,舉槍準備射擊的時候,Yonoi極其自然的一個轉身,擋在了Celliers面前,留給Hara一臉的驚恐。縱然前一秒鐘他還惱怒於Celliers對自己的藐視。

我之前一直很不解為何應題的這句「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會由Hara中士說出來。他的存在是基本上獨立於Yonoi和Celliers兩人感情之外的。他所要講述的,一定是影片其他的東西,比如「正確」,比如聖誕禮物,又比如酒醉。最後,他身著素服,頸纏佛珠,戾氣盡收,似問非問的說:「我可以一直醉下去嗎?」他在懷念那個酒醉的聖誕夜,那份厚重的聖誕禮物,和指間的餘香。我以為他會說「其實那天我根本沒醉」。是的,他知道他冒了多大的風險,也選擇了狡猾的策略,他還知道Yonoi並不想殺他們,相反想救他們,準確的說,想救Celliers。於是,那是一個快樂的聖誕夜,「戰場上的快樂聖誕」。他讓所有人都快樂起來:Lawrence、Celliers、Yonoi和他自己。這是沉重的軍國主義體系下一次小小的個性反叛,但明日酒醒,一切依然如舊。如果是酒醉,只有酒醉,才能讓一切發生,何不一直醉下去呢?

生與死就在一念之間,等死的Celliers在聖誕夜被「Father Christmas」賜予了生命,卻又在轉瞬間,揮霍了它。這是他必然的結局,或許他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因為他從來沒有懼怕過,因為他揮之不去的愧疚感。但我相信當他注視著走下吉普車的Yonoi,情不自禁的說「真美啊」的時候,並沒想過自己要在轉瞬之後自我毀滅。而Lawrence聽到他自言自語後的那一挑眉更像是揭開了曖昧的封紙,暗香浮動。
Celliers那場瘋狂與浪漫的自我毀滅表現得十分戲劇,「sowing the seed(播種)」的音樂帶著點魔幻色彩適時想起,Celliers直勾勾的盯著Yonoi,腦袋裡各種念頭電光火石的閃現。只見他大踏步的走上前,還是那件明艷的綠色軍裝,輕拂袖口的灰塵,仔細的將胸包的紐扣扣好,旁若無人的穿過人群,穿過持槍的士兵,彷彿穿行於靜止的時空,讓我一度以為這只是他腦海中的想像。於是,他整整帽簷,來到腿腳發顫的Yonoi面前。驚惶失措的Yonoi手腳無力,推了兩次都推不動Celliers,最後將手顫抖的按上他的臉,將他推倒在地,可Yonoi的眼中,卻寫滿了渴望和克制。或許在Yonoi心裡,這臉頰的觸感,與其說是推搡,不如說是撫摸。
Celliers毫不遲疑的站起來,拍拍土,頂著一頭桀驁不馴的金髮,晃蕩著胸前的圍巾,再次堅定的站到Yonoi面前,扳過他的身子,重重的在他的右臉頰上親了一口,然後是他的左臉頰,然後輕靠他的臉龐,遙望遠方,然後放開,深吸一口氣,堅定的直視著他的雙眼。Yonoi的眼神一片迷亂,幻化成一片幸福與羞辱、愛情與尊嚴、神與惡靈、錯與對糾結的戰場。最終,遲疑的舉起佩刀的他終於暈倒在侍衛的攙扶中。

Celliers被埋在白色的砂石中,只留下稜角分明的英俊臉龐、張揚的金髮和散發著不同色彩的雙眼。他臨死之前夢見了家中的花園,聽到了弟弟天籟般的歌聲,也得到了弟弟的原諒。他的自我毀滅帶著強烈的救贖意味,他通過這個吻救下了指揮官,救下了自己因背叛而愧疚的心,也救下了掙紮在愛情和信仰之間的Yonoi,或許,還救下了他自己對Yonoi似有若無的渴望。
此後,在那個悄然無聲的夜裡,在那片淒冷的月色下,Yonoi堅定的直面了自己的愛情。 他一身戎裝,浮現在夜幕裡,此時的音樂空靈得猶如神社的晨鐘。當他踏著緩緩的步伐,靠近將死的愛人,一切又歸於寂靜,只剩皮靴踩上石子的嘎出聲,以及那一聲輕微的剃刀開合。他輕輕捋起Celliers的一撮金髮,小心翼翼的用剃刀「喀吱喀吱」的割下,仔細的包好,揣入衣兜。然後,他緩緩起身,略一行禮,彷彿在為割發致歉,緩步繞到身前。在漸起的音樂聲中,Yonoi鄭重的行了一個軍禮,向愛人告別,然後大步離去。只留下Celliers額前的一隻白蛾,訴說著飛蛾撲火的決絕和傷悲。
同樣的音樂,他們一個上前,一個離去,彷彿完成了他們的儀式。配樂的名稱告訴我那是「播種(Sowing the seed)」,正如Lawrence說的:「Celliers用他的死,在Yonoi的心中播下了一顆種子,我們都分享了它的成長」。這顆種子定然不叫愛情,因為此時的愛情早已在Yonoi心中瓜熟蒂落。那它是什麼呢?或許是堅持於愛情,堅持於內心的真實,堅持於自我的那顆心。

Yonoi在臨死前,將那撮殘發交給Lawrence,託付他供奉在自己家鄉的神社裡。那是怎樣的悲傷和深情啊!短短的一句台詞,卻藏著一片天空的開闊。他用一生來堅持,愛人用生命播下的種子。又是家鄉,櫻花樹和神社,那份恬靜的田園牧歌才是他揮之不去的牽掛。即使無緣共飲,讓愛人長眠於自己的魂之所歸,也算是一種相聚吧!

電影並沒有在這裡結束,而是定格於Hara那張足夠真實的笑臉,和那句歡樂尚存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他就像一個講述者,講完了一個久遠而憂傷的故事,然後揭開窗紗,給我們一個真實的亮相,然後,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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