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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的琴--The Piano in a Factory

钢的琴/ThePianoinaFactory

7.4 / 1,460人    119分鐘 | 105分鐘

導演: 張猛
編劇: 張猛
演員: 王千源 秦海璐 張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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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長庚

2011-10-24 08:25:30

一切正如你想像的那麼糟


我出生在礦山,十二歲之前,認為許多事情是天經地義。
新結婚的兩口子,需要自己打製傢俱,自籌木料,自己動手。樣式刻板,但整整齊齊的擺放在家裡,好像擁有一支隊伍,向新生活開拔。
節日裡有福利的帶魚和雞蛋,每一季度,父母會領來新的毛巾、手套、洗衣肥皂。工作時發的午餐,間或有匱乏時期少見的煮雞蛋和午餐肉。
每學期要看電影,至今仍然記得的是《寶葫蘆的秘密》。新年有花燈展,五顏六色,旋轉的靜止的,下方乾乾淨淨一塊小牌子:某某車間或某某工區。運動會、合唱比賽,文藝隊和電視台。
游泳池一樣的熱水澡堂,下班的工人通體黢黑,只剩牙齒和眼珠。
灰色的宿舍樓,莊稼生長在河的一側岸邊和另一側岸邊。夏天的夜晚永遠是男人們女人們打牌,老人們孩子們嘰嘰喳喳。我們沒有兄弟,但擁有整座樓的「小朋友」。學校裡的一切潮水般蔓延回來,紅領巾,軍鼓,兒童節。
在爹媽尚未下班的鐘點,樓下和小花園的世界熟悉且安全。
我們的父母工作在一座巨大的門的後面,地下或者地上,乾淨或者骯髒,一杯茶水或一盞礦燈。我們的世界有一條路一座橋聯通十七公裡外的縣城,在東面,我們一直以為,世界只有東面。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一切未必會永遠那麼的美好,甚至正如你想像的那樣糟糕。
「工業」是共和國賦予我們的巨大的母體,一切孕育其中。所有的困頓、豐饒、痛苦、享受,所有的兩情相依、情竇初開、平淡一生或反目成仇。發育的一切階段,骨骼咯咯作響,騎著車橫衝直撞,把硬幣放上鐵軌等待列車飛馳後留下的均勻的,薄薄的金屬片。在牆的外面,路的一旁,是農田標記的另一塊版圖。
只有在那裡,冬天雪後滿地的黑色泥漿才不至於陌生,只有在那裡,夜班後大橋上的水餃和炒菜順理成章。
「工業」有神秘的力量,創生或毀滅,在轟鳴的聲場中,按時起床、按時死亡。
無法用談論電影的方式談論《鋼的琴》,也無法以觀賞故事的態度去觀賞《鋼的琴》,它幸運地講述了某些人的生活,它也不幸的就是某些人的生活。它是什麼,無關緊要,它只是在恰當的時刻,識相地歌唱著C小調。
感謝淑賢阿姨,那正是我們青春期所有的阿姨。漂亮,幹練,清澈,永不退縮,向著悲劇。
感謝汪工,我們見識過那樣的知識分子,謙和,順從,一絲不苟,忍受並沉醉於生活。
感謝季哥,在我們的世界,雄性的力量和哲學,無非如此。
大煙囪轟然倒地,定向爆破,欣欣向榮的世界毫髮無傷。它的笨重與陳舊不合時宜,欲蓋彌彰。但它連成為一處傷疤的權利也不應享有。掩埋,平整,新的建築拔地而起,新的廣場迎接翩翩起舞。大躍進與此再無關聯,回家的路與此再無關聯,廣播喇叭與此再無關聯。
忽有一天,世界不再想當然,而且正如你預料的那樣,無比糟糕。
是誰賦予了尊嚴,是誰又不動聲色地將其沒收。農民的兒子們、孫子們進了廠,田園和村莊不再接納牛羊,鋼鐵水泥的器官剎那間佈滿共和國的角落。毛澤東的嬰兒們改造著自身的血液和基因,「創造一個新天地」。
一九九八年後的很長一個時期,在我所出生的地方,鞭炮的聲音都被嚴格禁止,但仍舊有無數的人,為了獲取那種聲音不惜高額罰金當作賭注。
當被宣判不再佔有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自己動手製造。
「工業」幸運,在於他已經死去,「工業」不幸,在於他尚未完全死去。隨著一種體制的轉換,一種財產的分割,一個全能的世界消失了,即使他衰老的骨骼千年不倒,千年不朽,也已經結束了。連帶著所有的困頓、豐饒、痛苦、享受,所有的兩情相依、情竇初開、平淡一生或反目成仇,都結束了。
別再使用「輓歌」去做無所指的形容,如果你看見過下班後,無論怎樣尖叫轟鳴的機器都會戛然而止。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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