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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言的山丘--Hill of No Return

无言的山丘/WuyandeShanqiu/HillofNoReturn

7.9 / 219人    165分鐘


演員: 彭恰恰 燈光: 王盛 導演: 王童 美術指導: 李富雄 製片: 徐立功 攝影: 楊渭漢
編劇: 吳念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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稔之

2011-10-24 17:56:05

螺絲釘之歌-王童電影掠影


任何時代都不乏為功名利祿不擇手段之徒,同樣在任何時代,甚至任何國度,多數人嚮往的日子首先是食可果腹,衣能蔽體,不至於夜宿街頭,老無所依,病無所養。這種生存的起碼要求得以保障之後,才有可能談得上文明與道德。而在一定時期,生存卻有如深山古道夾縫中鑽出的小草,弱不禁風,幾日暴曬的陽光便能讓它像褪去的蛇皮一樣枯萎。

台灣導演王童有幾部影片都是圍繞著這種生存的極限展開的,他的作品像黑澤明的電影名稱一樣,關注著「底下層」人群的生活狀態。自忖當藝術從描述特權階層,轉為刻畫普通大眾無疑是一大進步,更為進步的是,不止描繪普羅大眾,一樣關注邊緣人群的生存狀態,像局外人,小武,扒手,妓女,同性戀,江洋大盜,無惡不作的黑幫罪犯,等等,現代藝術並非要越邊緣越好,只是多少時代這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對像被普遍排斥在藝術的門檻外,從《十日談》之後,人性中被禁的東西並未減少,生活中被預設卻不准人開口暢談的公開秘密不計其數,即使在現代,像《教父》那樣的書籍,當年也只被認為是三流的黑幫暢銷小說而已。掌握著話語權的人們,認為它們骯髒得不足為外人道,是不管青紅皂白一律遭受打壓的對象,這些人性的,太人性的像被故意遮蓋的月亮,偶爾露面,驚山鳥,像《大師與瑪格麗特》裡的魔鬼說得話,莫非「你要把地球上的一切數目和生物通通去掉,從而滿足你享受完全光明的幻想」?細想,如此遲到的登堂入室,讓它們在眾人的眼皮底下「受審」,已是我們欠它們的了,否則一幕幕地下的悲劇還會像紫金山上春風醉不了的夜晚,重複上演。畢竟凡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往往也是無法理解的,而無法理解的便談不上寬容了。電影,文學等一切藝術的責任之一便在於發掘那些在我們眼皮底下,卻被我們漠視或偏見的社會萬象,苦難生活。

王童是這樣一位導演,他在《稻草人》中用近乎荒誕的手法,瞄準了一個家庭在戰時的艱難生活。如母親為了守衛兩個兒子不被拉去當兵,在兩個兒子熟睡時用牛屎糊在兒子的眼皮上,使兩人變成砂眼,色盲,最後軍隊嫌棄得不收,倆人逃過一劫。此時電影的話外音為,」兩個兒子真幸運哎,有這樣的母親「;再比如,飛機空投炸彈,爆炸的殘片被孩子撿到,帶到學校,學校老師說孩子勇敢,獎勵他一個放大鏡,這麼一來,空炸再次來臨的時候,一群孩子居然挎著籃子,簸箕,專門跑出門外去撿彈片。更為荒誕的是,有次一隻炸彈落在兄弟倆的地裡,是枚啞彈,沒炸,兄弟倆試探著確定它不會爆炸時,把它當寶,抬回家,怕被人偷了,一定要放在屋子裡,然後準備去領賞。可當倆人翻山越嶺,將炸彈抬到日本軍部的時候,軍官被嚇得兩股戰戰,拿著槍逼著兄弟倆把炸彈扔進大海,炸彈入海之後,轟然一聲,水面泛起一條條白花花的魚兒,倆人獎賞未得,卻撿了一擔魚,回家後孩子們吃著這難得的美味,跟阿婆取樂,說要是天天來炸彈就好了,這樣就能天天有魚吃了,阿婆正言道,用不著天天來炸,三天兩頭的來一次就好,這樣魚吃不完還可以鹽起來,還可以送給鄰居。

其中又出現了幾個看似不大協調的鏡頭,在如此缺衣少糧的時代,一家人並沒有哭喪著苦大仇深,像喝了黃蓮一樣的臉,而是出現了像弟弟那般,偷著空也要跟老婆耍上一耍;女人更在艱難的時日裡渴望著胭脂,口紅,最後男人沒給她買,她則委屈地像個孩子一樣哭哭啼啼;男人在土地公公拜香求佑的時候,還不忘一句一句的罵娘;孩子聽母親哄,說一般客人吃飯都不會把魚翻過身,只吃上面一面,剩下油乎乎的那面就留給底下人吃了。其中一個小男孩從門縫往裡瞟,看到魚被筷子翻過身之後,哇啦一聲,哭得跟被甩了一百個嘴巴子似的;戰爭時期日本人把美國人說得跟魔鬼差不多,比如組織一群婦女進行防空救火演習,說美國人渾身長滿毛髮,像大猩猩,那玩意都很嚇人,日本人比劃著名,有這麼大,下面的婦女聽著卻在嘻嘻竊笑。

這些荒誕的鏡頭在戰爭時期又無一不令人心酸。在電影《無言的山丘》裡,這種真實的荒誕更悲催,而那種人文關懷也不再侷限於截然對立的民族仇恨,而是一視同仁,批評與同情都有的放矢。中國工人在日本礦山里幸苦勞作,用肛門夾帶黃金,被脫了褲子,像豬狗一樣被翻來覆去地檢查。中國礦工看到一個貌美如花的名叫富美子的日本女子,墜入娼妓,則又排隊等候,欲嘗異域之情,即使富美子病態懨懨,依然有人對她下淫手。至於那個老鴇,我以前總認為他們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貨色,只會賺取那些女子的容貌錢,可在戰爭年代,這種人可能同時也在扮演著撫養救濟的角色,她收留流浪兒,讓那些無家可歸的女人穿上艷麗的服飾,哪怕是在床榻的瞬間,她們是可以做女神的。可沒人看得起她,她說「你們年輕,還有希望,可我呢?」說著她一邊流淚,一邊一口口扒著碗裡的飯。而那位兼營身體,為了養活好幾口孩子的母親,則不僅僅偉大,更深明大義。正如《紅柿子》中的老外婆經歷了半世風霜,說得一句話,「什麼都是假的,唯有把孩子養大是真的」,女人在第三個「准丈夫」淘金被炸死後,執意要帶男人的牌位,村里長老們訝異並質疑她有什麼資格要帶男人的牌位,她直言不諱, 「別人來找我可都是有收錢哦,只有跟他同床我是是一毛錢都沒有收過,如果要說夫妻,這樣還不算嗎?」

至於片中安插個富美子,明顯有著更為深刻的寓意,富美子禁不起折騰,變得體弱潺潺,席地而坐,指著不遠處,對她的台灣「恩人」說,那裡葬了兩個人,是座「無緣之墓」。又說要報答恩人,最後在恩人的擁吻中死去。這個無緣之墓儼然台灣與日本的關係,日本殖民時期,那些同化政策對台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比如台灣現在依然實施的家庭醫療體系,但終究未能將台灣攬入日本的版圖,文化所具有的剛毅個性,遠非一朝一夕的賄賂或者長長的鞭子所能馴順的。那座墳墓又或者如一切陰差陽錯的緣份一般,有的努力能走到一起,有的無論你怎麼嘗試都無濟於事。樹倒猢猻散,人在你得勢時向你奴顏婢膝,大多不是出於由衷的尊敬,而僅僅是屈服於你的權威,內心裡說不定是鄙視你的。可這個社會有如誘騙阮玲玉美色的唐季珊所言,有權有勢之人,即便人們對他們不滿,在他們面前不敢說,背後說,他們聽不見,便隨便怎麼說。老家有句話叫,被人在背後說閒話了,耳朵會紅,會滾燙。如果是真的,一個被人說道,咒罵的民族之耳朵又會紅通通滾燙在哪裡呢?

特權階層又何嘗不是一層一層備受牽制?此處的大爺,彼處的孫子。我們村裡的計生辦主任,對村裡的心生人口有著生殺大權,這點微不足道的大權又能使其蒙受說不盡的便宜,比如村人名字中改一個字,要向他遞上重金,美其名曰,」打理費「,這種費用已是公開的秘密。王童模仿《欽差大臣》改編的電影《假如我是真的》,又對這種「特權」階層的虛偽與罪惡做了無情的批判。名叫李小璋的年輕人被下放到農場,為了上調,與自己有了身孕的女友結婚過日子,他不惜冒險,開始只是冒充官員兒子為了看一場免費話劇,偏偏館長」熱情「,與其攀談,要尋根究底,打聽他到底是哪個首長的兒子,又要將王牌女星介紹給他做女朋友,其他來看戲的領導聽說他是高幹子弟,又相繼拉攏靠近。隨著劇情展開,李小璋已是騎虎難下,只能不做不休,裝到底,藉著首長的名義請求領導們將李小璋上調。如意算盤落空時,他的女友帶著身孕走向茫茫河水,李小璋則深陷牢獄。李小璋曾經跟女友調侃,只怪我沒有一個首長爸爸,只怪我不是首長兒子。有人在農場兩個月就能出來,有人可能一輩子就要老客死他鄉,像《天浴》裡那位出賣多少回身體也是白搭的姑娘,有人一個指頭就能將你碾進泥地裡,這個人也能將你從五指山下解救出來,可是生不逢時,這種人不是你我的爹娘。李小璋最後質問首長,欺騙的又何嘗是我一個人,你們的政策一改再改,難道不是在欺騙人民嗎?你難道敢說幹部們都表里如一嗎?

《無言的山丘》中那位聽著柴六的日本軍督,衣冠楚楚,還是會對著手無縛雞之力的富美子下手,懷疑她夾帶金子,就是因為他的懷疑,直接造成了富美子的萬劫不復。對於權力者而言,高抬貴手也不過就是動或不動一下身體而已,可是他們為了所謂的尊嚴,為了所謂不能自打嘴巴,更為了錦繡前程,甚至在明知政策有問題,作為貫徹實施者,認真履行職責,把人撕得血跡斑斑,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顯得自己盡忠職守,或者神通廣大。縱觀歷史,又有幾個掌權者能夠知道,最大的權力不是在用權,而是在放權,是讓所有人都享有自己該享的權利。

王童在《紅柿子》中寫1949年國民黨撤離到寶島台灣的將軍一家,本來高高在上,到台灣成了庶民,過著日益落寞,自給自足的生活。可畢竟餓死的大象比馬大,將軍有著甘願給他當牛做馬的下屬,家裡有奶媽,有廚子,孩子們第一天上學,廚子推著自行車,中午專門去為孩子熬湯。而對於大多數逃來寶島的大陸民眾,其生活就不那麼樂觀了,他在《香蕉天堂》裡寫兩個士兵跟著部隊撤到台灣後的生活,原本想著台灣的香蕉猶如臍下三寸的陽%物一般,整天有吃不盡的美味。可到了不久,倆人又陰差陽錯地被懷疑,變成了G產D的臥底,是來刺探反攻大陸的情報的,哥哥德勝以為是開玩笑,覺得莫名其妙,最後被揪進房子,噼里啪啦一頓暴打,定了罪名之後,回房躺在床上,變得神志不清,當晚兄弟倆因為害怕,便逃離了軍隊那個是非之地。

弟弟在途中遇到一位哭泣的母親,她在四處求救,家裡的男人來台途中染疾,咳得口吐鮮血,沒過多久一命嗚呼。女人與弟弟商量,乾脆冒充那個死去的男人,將弟弟的名字改為李麒麟,帶著介紹信去報到頂替。可弟弟不懂英文,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哪裡有什麼經驗,在工作中顯得笨手笨腳,好在與李麒麟共事的女人心地善良,看李憨厚,又對他有那麼點投懷送抱的意思,沒有將他拆穿,可這種日子畢竟讓人擔驚受怕,倆人便提著行李離開,去投奔弟弟的大哥德勝。德勝此時躲在一個偏僻的鄉下,靠著一戶淳樸人家的照料,幫著那家人做些農活,可哥哥間歇性的神智不清,抱著收留他的那戶人家的女兒,要與小女孩成親,一家人氣憤不過,說養狗咬家人,將他攆了出去。德勝走後不久又被軍隊發現,驚嚇之中,變得神經失常。那戶淳樸的台灣農民看到德勝滿是鮮血的頭顱時,早已恨意全消,遂為他求情。

此時弟弟挑起家裡的擔子,拉三輪,扛包,同時自學,最後功夫不負苦心人,他以李麒麟的名義找到了一份教員的工作。日子流水,哥哥照例發瘋,他們則從寄人籬下,到租了間小房,最後住上了幾間樓房,兒子結婚,也有了孩子,可一直到影片結束,弟弟背負的都是李麒麟這個名字,他的兒子去大陸探親,找到了李麒麟的父親,突然打來電話,那頭李麒麟的父親在一個勁地哭泣,說兒子你受苦了,可此李麒麟非彼李麒麟,弟弟只有在電話這頭設想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哭著喊著爹娘的時候,那種場面真切得催人淚下。

更大的秘密是,李麒麟的妻子月華亦非他本來的太太,而是李麒麟在撤退途中從惡棍手中救下的一個苦命女子,當時她遭歹人侮辱,被救下後,她同情李麒麟這個大男人拉扯著個孩子,便當起了孩子的母親。這樣一來,這個李姓孩子實際上父母雙亡,是個孤兒。而痛苦的是,這個秘密將會一直繼續下去。心裡有秘密,而無處傾訴的人無疑是活得幸苦的。

我一直難忘龍先生在那本不得以示眾人的書中描寫的一個段落,當年撤退時,火車擁擠,途中火車停靠,一個女人下車小解,此時火車發動,車上還有她的孩子,女人就跟著火車哭喊著追,可哪裡追得上啊?女人與孩子的命運後來都無人知曉。

《紅柿子》裡的老太太開始仗著兒子有著「得道升天」的姿態,後來沒落了也還算比較樂觀,她當年死守老宅,躲在房間裡,不願意離開,真到了台灣,雖然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但也還是紅紅火火,她廢物利用,為孩子的運動會送上大號的錦旗,那些錦旗都是當年將軍的表彰。她為了省去整日燒水的時間,打了幾桶水放在太陽底下暴曬,等孩子放學回家,就能直接洗澡;她去學校跟老師推銷家中將軍制定作戰計劃用的紅藍鉛筆;明明喝得舌頭打結,卻硬說沒喝;讓她不要抽菸,她狠命地吸了一口,見女兒走來,她把煙往桌底下藏;她喜歡看電影,帶著孩子去看三川敏郎,有一次怕孩子淋雨會感冒,要摸孩子的蛋蛋,說讓姥姥看看蛋有沒有送,又口無遮攔的跟孩子討論某個女演員好風騷。

但是總有落井下石之輩,家人孩子上學,財運不濟,割愛將畫作賣出,齊白石老先生的「紅柿子」,吳昌碩等人的畫作被專家視為有些是贗品,壓價收購。至於那位將軍父親,一輩子出生入死,連自己十個孩子的名字都對不上號,有一天說貶就貶,可他除了打仗,並無特長,家裡屋外全靠妻子打理。在劉自然事件後,他的兩個兒子跟在眾人後面上街遊行時,他坐在門外等了大半夜,兩個灰頭土臉的兒子偷偷摸摸地翻牆回來時,父親站在門口,劈面給他們來了兩巴掌,說「打你們不為別的,為你娘,為你姥姥,你們去愛國,去正義,害得他們整夜沒吃,沒睡,擔心你們,準是跟在人家後面搖旗吶喊,瞎吵瞎鬧,有本事你們帶個頭,寫兩篇文章,那才叫管用。」

這段話裡透露的是一個男人太多的情感,他原本是個軍人,何曾想過要顧家?如今在功名凋敝後才清楚,這些愛國,正義,多少帶有私人的狼子野心,不聽他人蠱惑,有著自己的判斷,選擇,不是人云亦云才更稱得上是更愛國,更愛家。當然他畢竟擺脫不了要攫取功名的俗世態度,如果做將軍都不管用,做個士兵又能管什麼用?這枚螺絲釘還不是指哪打哪,像多數人一樣,在生活中是沒有多少選擇權的。至於大半夜的等待,自然不是為了在孩子的臉上打兩巴掌,東方人的情感模式不外乎是,一個人(尤其是男人)的愛越是深沉,越是不會輕易表露,打孩子罵孩子有時正是愛孩子的恰切表現。

當時看《建黨偉業》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裡面充滿了苦大仇深的詞彙,比如列強,瓜分,帝國主義,等等,請你們再仔細思索一下,一個普通人又怎麼會用這類詞彙?是什麼樣的人群在時時散佈並利用著這種激憤的民族仇恨?要知道,誰說了這樣的話,誰才更有可能是把你裝上螺絲搶裡的人,正是他們會叫你搖旗吶喊,使得你姥姥,你父母整夜吃不好,睡不著,擔驚受怕。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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