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丫挺
2011-10-31 01:48:08
生死觀
起
出生和死亡都是讓人覺得玄妙的事。兩億顆精子奮力游,其中一顆鑽進卵子裡,剩下的全都死去,然後卵裂,從一個細胞變成兩個變成四個,懷胎十月間,長出腦袋、眼睛等物件,收起尾巴,大喊大叫降臨人世,從這個意義上說,每一個出生同時也是兩億個死亡。
死亡更玄妙一些,某天忽然閉了眼,再也不睜開,不呼吸,不叫噢,子孫後代選了棺材,或裝了埋進土裡,或化成灰燼裝在罐罐里,誰還能聯想到這是當年哪一顆精子。
不知生,焉知死。這話其實沒邏輯,生死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事情,兩個細胞偶遇,合在一起,越長越大,大到肚子裝不下,於是有了生。所有的功能一起關閉,戛然而止,不跟這個世界玩了,這是死。
我本科學生物,其實從生物學角度,我一直理解不了死,尤其是自然死,前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忽然所有的功能都關閉了,就像有某個power鍵開關一樣。
沒人知道開關在哪兒,什麼時候被摁到了,所以活著的人多半都還是怕死的。
CCAV6在放《入殮師》時,推薦此片的是蔡康永,他說,此片之所以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其中原因之一是因為這個片子安慰了白髮蒼蒼的學院裡的評委,讓他們平靜地面對死亡。
承
我經常會想起老家的那個小島,其實主要是想起兩個村子,一個叫牧童岙,一個叫楊柳坑,我父親出生在那個叫牧童岙的農村,我母親出生在叫楊柳坑的漁村。
台灣的晃蕩旅行者舒國治說:「人習慣找尋昔年生活的影子和氣味。早年的日子過得愈緩慢深刻,追索於今日之與昔相似的情懷則愈濃。」這種念想形成了一個地方的回憶,形成一種氣氛,氣氛,常是記憶的產物。
我對兩處老家的回憶和所形成的氣氛怪異朦朧,對於楊柳坑我腦子裡徘徊的是兩個畫面,一幅是凌晨夜深入靜時分,細窄的通往海邊的石板路上搖晃著幾個光膀子的漁民,海邊的小屋燈光微亮,狗叫聲在山谷里迴蕩,這時候男人放開了喉嚨叫「郎航咯」(意為出海捕魚了),另一個畫面則是山坡上的墳,清明時分,連日雨水打濕了山上茂密的狼蕨,路不太容易找到,終於上了山,鞭炮幾聲響後,在太師椅形狀的墳前靜坐,思念先人。
對於牧童岙也是如此,印象最深的竟是殯葬儀式。以致於對家鄉的回憶所形成的氣氛總是清冷孤絕的。
牧童岙的牆根下總是坐著或者蹲著村裡的老人,談論的話題關於莊稼,關於死亡。
島上的葬禮很複雜,宴席要吃上兩天,須得給足所有的賢子孝孫表演的時間。婦女們是最忙的,要給死者換上壽服,穿著麻衣跪在屍體前用一種哭唱的方式表達對死者的哀思,當然更多的是表現給村民看自己的孝順,哭腔簡單蒼涼,以「阿納姆(爹)唉」起勢,以同樣的哀嘆收尾,兩三天哭下來,輕則嗓子沙啞,重則暈倒在地。夜晚要請來和尚敲敲打打,圍繞著一個火盆轉圈,領頭的和尚打扮成唐僧模樣,其餘敲敲打打沒有禪杖的和尚多是村里懂些樂器的長者兼職。
吃過幾頓宴席後,方能將棺材蓋蓋上,當然少不了孝子賢孫一頓哭天搶地,阻攔蓋棺的。然後上路,長長的隊伍,子輩麻服白帽,孫輩紅帽,重孫輩綠帽,浩浩蕩蕩朝墳頭走去,中間夾雜一些拜豬頭之類的儀式。
如今儀式多半已經忘卻了,但那種詭異的氣氛總被我記起,經過這麼一遭,死亡這個簡單的過程,本就是一瞬間的事成了三兩天持續的事件,各種色彩和事件終於在腦子裡形成一個朦朧卻深刻的畫面。
轉
《入殮師》這部片子表現的是日本人的生死觀。從電影的角度來說,劇本結構完整,情節點設置清晰明確,失業的大提琴師發現或許大提琴並不是自己的理想,回到山形老家,偶然成了入殮師,要實現電影的衝突,他一定是被設置成沒見過屍體沒見過死亡儀式的,期間的衝突按照級別由高到低,一定是先克服自我,再克服朋友、妻子的意見,最後丫的父親一定得死,通過這個儀式得到昇華。
整部片子的基調控制得很好,畫面清新舒服,讓死亡這個本該詭異的儀式結合上了久石讓的大提琴配樂,有了蒼涼的悽美。
將這麼一個題材演繹成一部片子,能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絕非是美國學院派的獵奇,這和頒給李安《臥虎藏龍》的動機不一樣。
很多人說看到哭了,蔡康永說這部片子每次看每次哭的地方都不一樣。我的淚腺沒那麼發達,沒有看到哭,但看的時候與腦子裡盤旋著牧童岙夜晚叮叮噹噹的送葬的打擊樂聲和楊柳坑清明時分,隱藏在青山綠水間的太師椅墳墓畫面。
合
其實死亡究竟是個什麼,很難解釋,比出生還難解釋。在生物學上,死亡只是一個標準,從原來的心臟停止到後來的腦死亡標準,最後定了一系列標準,終於將人死得透透的。
死去元知萬事空,死去的人是不需要被這些儀式所安慰的,我老家的儀式、日本山形的儀式,還是為活著的人設置的,需要安慰的是活著的人。孝子賢孫需要表現的舞台,真正的哀思也需要被一個長長的過程消解,然後我們就認為死者已然,活著的就可以繼續生活下去了。
早些年我不太理解這種儀式的意義,叮叮噹噹的噪音,鋪張的宴席,紅白綠的布頭,連著好幾天的哭唱。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個多餘的儀式,生前對老人好些,死後也不必如此了。
讀大學後就很少參加老家的葬禮了,有時候聽得電話裡母親說,哪個親戚死去了,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沒有任何畫面的閃現。
其實像所有的出生需要吵吵嚷嚷來宣告一樣,所有的死亡也需要一個儀式和過程,眼睛一閉,心跳一停那只是死者自己的事,對於相關的生者來說,這只是開始,他們需要一個長長的過程來抹去或者加深死者活著的痕跡。
外婆去世的時候我念初中。我去到老家時,母親已經哭腫了眼睛,沙啞著嗓子把一頂紅色的布帽子戴在我的頭上。我不會哭唱,只顫巍巍的走到外婆棺材前面,她平靜地躺在裡邊,穿戴整齊,面帶微笑,我知道那幾天母親扮演了入殮師的角色。
三天的儀式結束後,母親才能從積攢了幾十年的悲傷中擺脫出來。要是沒有這儀式,死去後就把遺體火化或者埋了,大概母親會一直難以釋懷。
《入殮師》是部好片子,這樣的題材中國的導演大概拍不出來,因為它需要真誠,中國的導演或用裝B賣弄玄虛,或用傻B賣弄廉價的笑聲,而真誠的思考,近年未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