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水
2011-11-14 05:38:41
《野草莓》:伯格曼的「閹割焦慮」(李若水)
影片開始就是主人公伊薩克的內心直接獨白,強烈而明顯的意識流色彩,關照內心。對於一個八十歲的老頭來說,這種在死亡面前直面自己的真誠,可以稱之為懺悔。已經摸著生命盡頭的伊薩克,在一個獲取榮譽的日子的清晨夢到了死亡,故事從此開始,於是作為一種誠實的回望——懺悔,就此蔓延開來。
一、被逼迫的——「俄狄浦斯情結」的失敗轉移
伊薩克決定自己開車去蘭德,而不是原定的飛機旅行。他是為了用自己最後不多的時間來撫摸一下這一生,哪怕僅僅是撫摸。於是,他來到了人生前二十年的每年夏天都會去的那所房子。這所房子承載的是他的童年,但最重要的其實僅僅是一個姑娘——曾經的未婚妻「薩拉」。
就像每個精彩的故事都會與一個姑娘有關一樣,伊薩克的故事也是這樣。伊薩克在得到死亡的託夢後,首先的反應就是來尋找心中的薩拉。薩拉之於伊薩克遠遠不止是「永恆的情人」那麼簡單,實際上,薩拉曾經拯救了伊薩克。
從影片的暗示中,我們可以得知伊薩克自幼缺失父愛,影片只提到了他的母親。但是從他母親晚年的孤獨以及對其眾多子女的描述中,使我們可以想像到伊薩克小時候並未得到多少母愛。然而,俄狄浦斯情結的存在是沒有人能夠避免的,伊薩克也是。但是,他無法在自己母親身上實現這種情結的完整發育,她的母親太冷漠,於是俄狄浦斯情結順其自然的轉移到了其他異性身上。對於伊薩克來說,這個異性就是薩拉,所以說,薩拉對伊薩克的生命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她幫他完成了生命的成長,幫他度過了童年時期戀母危機。某種程度上,也是薩拉激勵了伊薩克對於知識的興趣,才有了他後來醫生事業的成就。當然,這一點電影沒有交代,但是切·格瓦拉曾經承認過,他在年輕時的滔滔不絕,只是因為有個姑娘在場,他想讓她看到。所以有了那句著名的「革命是由愛情引起的」。這種來自異性的不自覺的激勵,肯定幫伊薩克度過了年輕時的自我否定的危機。
但是,悲哀的是,伊薩克的俄狄浦斯情結並沒有最終完成轉移。薩拉被他的堂兄西格弗里德搶去了,伊薩克失去了心愛的姑娘,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是一種恥辱,他被再次「閹割」(伊薩克在此之前已經被「閹割」過一次了,下文中會提到)。這次的「閹割」是致命性的。我們在影片中壓根就沒有看到任何關於他妻子的描述,可以想像他婚姻的失敗;他與管家之間的隔膜;與兒子之間的隔膜等一切他在人際方面的失敗,表現的是他的冷漠,他的兒媳也肯定了伊薩克與其兒子在這一點上的相同,但是冷漠的背後隱藏的是他的「閹割恐懼」,冷漠只是一種孱弱的掩飾罷了。這種「閹割恐懼」,他一生都未能克服,所以他的一生都未能真正地融入身邊的親近人中去。這個時候他的冷漠,反而使他顯得可憐。
但這歸根結底是由於伊薩克的俄狄浦斯情結的失敗轉移而引起,對母親的依戀、對薩拉的愛,都沒有得到回報。這對於少年的伊薩克來說,是沉重的打擊。很大程度上,伊薩克自己對此無能為力,他是被逼迫的。
二、被閹割的——男人一生的對手是父親
弗洛伊德認為,男性在童年時期,由於戀母情結,會被父親以閹割相恫嚇。此後,男人總是處於被閹割的焦慮中,害怕失去陽具,當男孩兒發現女孩沒有陽具時,得到了閹割證實,這就是「閹割焦慮」。這是男性一生中心理髮生重大轉折的關鍵。由於擔心被閹割,某些男孩兒會有「弒父」的念頭,或者與父親有思想、言語甚至肢體的衝突。
我們在電影中看不到有關伊薩克父親的直接描述,這種劇情設計其實是伯格曼自己內心的寫照。伊薩克的父親的缺失,暗示了伯格曼內心中對於父親的怨恨看法。伯格曼曾在70年代接受瑞典電視台採訪時說:「一種巨大的怨恨建立在我和父親之間。有一天,他打了我。」伯格曼將自己的弒父衝動演化成了電影中父親形象的缺失,他通過電影達到了「弒父」的目的。
伊薩克的第一次「閹割」來自於父親,所以這位電影中根本沒有的人物角色——伊薩克的父親,反而是最重要的角色。是他給予童年時的伊薩克強烈的閹割焦慮,這種焦慮困擾了伊薩克一生。伊薩克之所以失去薩拉,根因在於童年時來自父親的閹割焦慮,使他沒有足夠的作為男人的勇氣。他已經習慣了以冷漠和自私過活,這怎麼能夠抓住一顆萌動的少女心呢?伊薩克後來對於自己妻子的出軌,反應冷漠,這是閹割後的麻木。他以冷漠試圖告訴外人,他不在乎,其實他很在乎。冷漠背後是孱弱,外表的堅硬恰恰是因為內心太柔弱。
伊薩克一生都沒有走出「閹割焦慮恐懼」,在面對男人一生的對手父親時,他完全失敗了。他父親的早已去世,更使得伊薩克在有生之年失去贏得父親的機會,也就永遠失去了走出閹割焦慮的機會。當「弒父」因對象的缺失而不可能實現時,出路在哪?伊薩克在失去父親的那一刻,被第三次「閹割」了,這也是最徹底的一次「閹割」,因為他再也沒有取勝的機會。所以,伊薩克通過夢來尋找他在現實生活中已經無法找到的——父親,他試圖通過夢來克服閹割焦慮,得到父愛。
由於伊薩克內心中父親形象的缺失,所以他並沒有學會如何做一個父親,這就直接導致了伊薩克自己作為一個父親的失敗。這種失敗我們能從他兒媳轉述的伊薩克兒子對他的失望評價以及兒子像伊薩克一樣的冷漠中得到證實。伊薩克的兒子艾瓦爾德作為一個父親,承襲了他父親的冷漠,而閹割焦慮在艾瓦爾德身上體現得更加徹底,他乾脆就不想成為一個父親,不想去給予父愛,所以他要消滅父愛的給予對象——兒子,因此他反對妻子生下孩子。而伊薩克聽到兒媳說,兒子不喜歡他時,特寫鏡頭中正在開車的伊薩克滿臉吃驚與無奈。他後來見到兒子時,試圖彌補,但是這種彌補的努力已經太過無力。
三、伯格曼的內心
伯格曼在《伯格曼論電影》中這樣說到:「驅使我拍《野草莓》的動力,來自我嘗試對離棄我的雙親表白我強烈的渴望。在當時我父母是超越空間、具有神話意味的,而這項嘗試註定失敗。多年後,他們才被轉化為普通的人類,我從兒時就懷抱的怨恨也才逐漸煙消雲散。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才能和睦相處,彼此融洽。」這種對父親的怨恨心理情結一直貫穿著伯格曼的電影生涯。
在《魔燈——伯格曼自傳》中,他自己說到:「今天,我伏在童年時的照片上,用放大鏡仔細端詳母親的面容,我試圖重溫那長久流逝的情感。是的,我愛她。照片上的她非常迷人……我4歲的心靈里充滿了像狗一般的忠誠。然而,我和母親的關係並不是很單純。我的忠誠使她煩惱和焦躁。我親近的表示和強烈的情感爆發困擾著她。她經常用冷漠譏諷的話語趕我走,我只能懷著憤恨和失望的心情去哭泣……我不久便開始試著以自己的行為去逗她高興,去迎合她的興趣。病痛能立即引起她的同情心。讓自己浸泡在永無休止的病病中,這的確是一條痛苦的,卻真正能引起母親關懷和體貼的捷徑。另一方面,由於母親是一位訓練有素的護士,把戲很快就被戳穿,我受到當眾懲罰。」
我們可以看到童年的伯格曼有著多麼強烈的俄狄浦斯情結——戀母情結,但是他的母親卻沒有給予他足夠的愛。在俄狄浦斯階段,父位具有了象徵功能,代表著一種社會性的壓制力量。而恰恰伯格曼的父親則對他非常嚴厲,伯格曼曾因為像尿濕床這樣的過錯而被鎖在黑暗的衣櫥中。他的父親是一位地位極高的牧師,位至瑞典國王的專屬牧師,在伯格曼心中就是他的上帝,像神一樣使人敬畏。可以想像,來自伯格曼父親的「閹割焦慮」曾多麼強烈地困擾著伯格曼。在這樣一個有著濃厚宗教傳統的家庭,伯格曼後來承認竟然在八歲就已經喪失了信仰。伯格曼一生經歷了五次婚姻,與七八位女性關係密切,這種複雜的的情感關係背後其實是伯格曼在異性中不斷尋找轉移俄狄浦斯情結的最合適對象,並試圖克服「閹割焦慮」的嘗試。
「每當我心神不定或憂傷的時候,我總是以回憶我的童年來求得平靜。」[ 英格瑪·伯格曼著.《夏夜的微笑——英格瑪·伯格曼電影劇本選集(上)》第203頁.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電影的最後伊薩克再次這樣做了,他做了一個夢並使他「感到幾分輕鬆」[ 英格瑪·伯格曼著.《夏夜的微笑——英格瑪·伯格曼電影劇本選集(上)》第204頁.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夢裡是和諧的童年,有父親、有母親、也有薩拉……最後,伯格曼通過電影才得以在某種程度上克服了「閹割焦慮」,通過對父親、母親的刻畫,在某種意義上戰勝了父親,達成和解。
參考文獻:
[1]英格瑪·伯格曼著,韓良憶譯.《伯格曼論電影》[M].遠流出版社,1994
[2]英格瑪·伯格曼著.《夏夜的微笑——英格瑪·伯格曼電影劇本選集(上)》[M].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3
[3]英格瑪·伯格曼著,張紅軍譯.《魔燈——伯格曼自傳》[M].中國電影出版社,1993,8
[4]弗洛伊德著,趙蕾、宋景堂譯.《性慾三論》[M].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10
[5]嚴澤勝.《穿越「我思」的幻象——拉康主體性理論及其當代效應》,東方出版社,2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