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中的傳奇

《七武士》拍攝於1954年，是一部全長三個半小時的黑白史詩級電影。故事發生在日本戰國時代的一個破敗不堪的小山村。由於戰禍紛爭、年貢勞役、天災頻發、山賊橫行，村莊農民的命運悽苦悲慘。為了對抗山賊的掃蕩，村中長老決定去城裡請武士來保護村子安全。因為只有一天三頓白米飯的報酬，他們在城裡遭盡了武士的白眼甚至打罵。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齊了七名武士，帶領村民修築抵禦工事，與山賊展開殊死的搏鬥。
電影一開場，全村人跪在地上討論如何抵抗山賊的場景讓我十分震撼。官府只管征貢不管農民死活，山賊進村定是燒殺搶掠，頓時哀嚎四起、悲鳴一片，絕望的氣氛籠罩整個村落。村民利吉怒不可歇地說要奮起抵抗殺光山賊，其他膽小怕事的農民全部驚恐萬分，認為應該認命地選擇逆來順受，雙手給山賊獻上糧食，跪地哀求留條活路。但是，溫順的農民尚且殺死求饒的落荒武士搶奪大米，兇殘的山賊難道還會對農民心生憐憫？人性的陰暗在這一衝突中暴露無疑，看似弱勢的農民也不過是偽善的群體，使我本來懷有的單純的惻隱之心變得複雜而難以言表。
後來利吉帶回七個武士，向大家高聲歡呼，所有村民竟然閉門不出，彷彿躲避瘟神一般。因為農民下雨怕雨颳風又怕風，總之他們什麼都怕。所以他們害怕素未謀面的武士會玷污村裡的女人。可是當木板報警聲響起，所有的農民立刻衝出了家門，對武士又跪又拜，一派卑躬屈膝的樣子。
這段場景，讓我想到了兩個方面。首先，農民為什麼這麼害怕？因為戰亂時期，不知有多少武士曾經燒燬村莊、蹂躪稻田、恣意勞役、凌辱婦女，所以農民只好把他們最重要的糧食和妻女藏起來。他們對武士，甚至一切特權都有著根深蒂固的恐懼。
其次，農民的懦弱和奴性此刻也反映得淋漓盡致，而且這不僅僅是對日本農民階級的諷刺。反觀中國這個歷經千年封建專制，信奉君權神授、三綱五常的國度，小農意識早已深入骨髓。特別是再經歷過元蒙統治者對漢族菁英的血腥屠殺、滿清時期全民禁言的文字獄、文化大革命萬馬齊喑的空前破壞之後，中國人要想除去脊椎裡的那份奴性挺直腰板，其難度實乃不敢想像。
電影中七個武士的出場，精彩無比，深藏玄機，讓人看見七個性格鮮活的真武士，也隱約聽見黑澤明亦敬亦憾的嘆息。我們看見了勘兵衛作為「俠之大者」的謙遜穩重；看見了七次郎樂觀平淡，接近大地的平常心；看見了平八的坦率真誠、看見了五郎兵衛甘為初識的朋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豪氣；看見了久藏心劍合一的劍術造詣，也看見了他面冷心熱的仁者丹心；看見了勝四郎的熱情執著，彷彿也看見了武士精神的延續；我們還看見了菊千代大大咧咧下敏感柔軟的心，看見了他怒目金剛般倒下時，那一腔感染人心的熱血。
七武士接受村民的請求，與其說是對農民的同情，不如說是對武士身份驕傲的責任感。在那個時代，武士道正在逐漸被人遺忘，有的武士連飯都未必能吃上。在火槍逐漸取代武士刀的時候，冷兵器時代流傳下來高傲而孤獨的理想，已經顯得過時。而他們依然在無謂地堅持著。武士在日本的歷史中永遠是種孤獨的存在，因為他們的將來就是沒有將來。
戰勝了山賊的農民，已經忘卻了曾為他們浴血奮戰的武士。他們打著愉快的腰鼓在田間插秧，彷彿播種著新的希望。倖存的勘兵衛、七次郎和勝四郎站在四座劍冢孤墳下，那副畫面讓人感受到一種張力十足的宿命感：獲勝的不是武士，而是農民。武士就像風，從大地上漫捲而過，那些農民始終和大地在一起，永遠地活下去。武士雖然註定會消亡，但卻會在風聲和歲月中留下傳奇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