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一條路的可能性

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都是平淡無奇波瀾不驚四平八穩的，今天看得到明天，今年看得到明年，甚至，可以看到底，看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這是一條近乎直路的經濟型路線，沒有崎嶇，不見起伏，稍稍的旁逸斜出一條小道，走幾步，又回到主路上來了。當故事演到尾聲，回頭看時，也許可以蓋棺定論為幸福和圓滿。
西諺有語：No news is good news，沒消息即為好消息，借用到人生之路上大概同樣如此，驚險和刺激不必，大悲和大喜多餘，最好是順風順水，不費力即達終點，這樣才稱得上「好命」二字。
湯姆•艾弗里卻沒這般好命。作為一個資深的眼科醫生，太多患者等著他的手術刀，稍稍的空閒，交給幾個朋友，在象徵其社會地位的高爾夫運動中一晃而過，用他兒子丹尼爾的說法，他就這樣了，沒有自我，只為所謂的社會責任活著。誰能說這樣的活法兒有錯呢？如果丹尼爾不出意外，湯姆還真是好命呢。
博士即將畢業的丹尼爾決定走一條與父親完全不同的路，博士文憑不要了，大好前程也一邊去，他決定聽從內心的召噢，尋找信仰，走一條朝聖之路。而這條路的終點，是聖地亞哥，要穿過山脈、河流，經過好多個城市，見識完許多種風土人情，歷經風雪和饑寒，才能抵達。丹尼爾上路了，背起行囊，懷揣著對此前三十年人生的反叛與否定，以及重新活過的激情，轉彎掉頭，上路。可惜，剛剛掉頭，迎面一場暴雨，就把他的生命覆滅了，他死了，死在剛剛開始的朝聖之路上。
兒子出事的時候，湯姆正在高爾夫球場打球，跟老友開玩笑，承認自己又老又累，連三英尺長的一小段路都懶得走。然而，唯一的兒子死了，他得飛去法國，趕幾千裡的路，把他領回家。
或許，飛機起飛的那一刻，甚至看到兒子遺體的那一刻，湯姆都沒有想到，他的人生，已經轉彎了，他沒有想到，是因為消息來的太突然，他在錯愕中，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看到那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湯姆倒退幾步，他不敢看，也不懂，究竟是什麼樣的信仰，讓兒子捨得把命搭上。當他帶著丹尼爾的骨灰，笨拙的背起背包上路，大概是想完成兒子的夙願，另外，看看那到底是怎樣的一條路的想法也是有的吧。
這就是電影《朝聖之路》的前奏部份，一個悲痛的老父親賭氣般背著兒子的骨灰去朝聖，而他的目的地，準確來說是兒子的心靈。
德國導演桃麗絲•多利向小津安二郎致敬的作品《櫻花盛開》在故事架構上完全借鑑了《東京物語》，這部劇很大程度上呈現的是兒女對父母的忽視、淡漠、嫌棄。在此基礎上，《櫻花盛開》越過了親情的視線，娓娓講述了夫妻生死相隨的動人故事。妻子突然得病死了，丈夫知道妻子熱愛日本文化，獨自來到語言不通的日本，櫻花之旅更像是對妻子靈魂的追尋。
在這兩部影片中，死亡都是作為出走的契機，讓活著的人中斷平凡的日子，踏上一條需要克服重重困難的道路，走過這條路，能得到什麼呢？
在朝聖的旅途上，湯姆消解了悲傷，觸摸到了兒子的靈魂，也結識了之前無論如何也不會結識的朋友，更為重要的，其實，這是一條發現自我的旅程。在剛剛啟程時，湯姆只是想快些趕路，把兒子的骨灰散落在這條路上，就算完成了對死者的使命。他的步履是匆忙的，他不屑於交談，也無暇去抬頭看看路邊的風景，他以為單打獨鬥是最快捷的方式，而這種方式，帶來的只有狼狽。誰都不是一座孤島，那個見到美食就無法自控的荷蘭大胖子，那個說話刻薄自以為是手不離煙的加拿大女人，還有那個神神叨叨以獵奇為最大快樂的愛爾蘭作家，他們可能並不是代表光明與溫暖的燈塔，他們卻敲打開了湯姆堅固的外殼，讓他柔軟的心臟重新獲得感動，麻木僵硬的臉龐重現笑容。當湯姆面對著洶湧的大海，他是釋然的吧，他不僅僅完成了兒子的朝聖之旅，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心靈軌跡。
《櫻花盛開》中，臉上塗滿油彩的男人，在身體的律動中，彷彿觸及了妻子的魂魄，他與她共舞，他們的靈魂自由的消散在富士山下，恐怕，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死亡方式了。
其實死亡作為契機是比較極端的方式，當然在這種方式的推動下，讓人沒有退路，只能義無反顧的走下去，顯得這樣的旅程很悲壯。如開頭所述，悲壯也是小機率事件。
豆瓣上有個小組，叫「獨自去遠方」，類似的小組有好幾個，大多都是關於旅行的。遠方，是一個具有逃避和重生雙重意象的詞，促使人走向遠方的動力大致有失戀、失業、失興，失戀和失業都是把遠方當作了新的起始點，以為看過不同的風景，呼吸過新鮮的空氣，經歷過不同的心情，人就可以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失興呢，用流行的說法是，從自己呆膩的地方到別人呆膩的地方，無非就是想換一種膩法。小組裡每天都有去遠方的人，他們踏上了一條路，至於有沒有尋找到希望的東西，就不得而知了。
蜜月旅行是走上一條路的另一種動力，我倒是覺得，這條路更適合在婚前走。錢鍾書說，跟一個人適不適合結婚，就跟他去旅行。這是因為，出門在外，要花錢，要吃飯，要趕路，要看風景，此過程更容易暴露一個人的真實面目。如果結婚後去蜜月，萬一發現對方摳門小氣不會照顧人毫無審美情趣，那蜜月就變成了苦月。以後的日子還過不過？過，心裡委屈，不過，真要去「二婚」啊！
看《朝聖之路》的時候，心裡一再的驚嘆，奶奶的，這些地方真美呀，山川，河流，曠野，建築，人在其中走，如在畫中游。最最讓人不可理解的是，人在這些風景的襯托下，顯得特別渺小，大自然是莊嚴神聖的，人只能懷著敬畏之心觀賞膜拜。而去過中國的一些地方，每一處的風景可能不一樣，一樣的是人多，走哪兒都是人，甚至是人擠人，這時，人就成了背景，風景被擠得變了形，人真是給大自然添堵啊。
魯迅先生那句著名的「世界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還真是預言了中國的今天，人太多了，哪兒都是路，也就沒了杳無人跡的地方。因此，如果你不幸生在中國，走上一條能與天地相往來進而觀照內心的路的可能性就小了許多，沒有辦法，我只能推薦大家神遊。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