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處，聖歌亦伶仃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我們一直在等待那個創作出《紅高粱》和《活著》的人，等他帶著一個充滿誠意的作品回到我們身邊。我們有時也懷疑在《南京！南京！》和《拉貝日記》之後，一九三七年那個冰冷刺骨的冬天究竟還有多少角度和空間留給他去發掘。而當秦淮河水蜿蜒漫入教堂，戰地之花不畏嚴寒綻放時，我想是時候把種種顧慮拋諸腦後——那個我們熟悉的老謀子，終於回來了。

[入殮]

貝爾的亮相可謂驚艷。作為幾位主演中惟一的知名影星，導演肯定不捨得讓他太晚出場。但當螢幕上冒出個帶著三分邋遢、三分狡黠、三分市儈，甚至還有一分猥瑣的大叔時，我還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進而不無惡意的猜測：說不定這只是個酷似主角的龍套，下一秒不幸被流彈擊中，緊接著進片頭字幕，影帝本尊才正式現身。當然，是我想多了。可眼前這位約翰大叔，說不上是個有股子力氣的手藝人，還是個懂些手藝的苦力，總之養活自個兒沒什麼問題，又憑著一張西洋面孔作護身符，戰火紛飛中不但屢屢逢凶化吉，偶爾還能撈點意外之財。就這麼位爺，您能指望他幹出些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

其實，這是一個偽問題。當辨認出這張面孔屬於誰時，理智已經告訴我們，這個髒約翰遲早會變成聖約翰。而導演要做的，只是講一個令人信服的故事。故事裡的主角不必踩著七彩祥雲從天而降，也無需穿越槍林彈雨毫髮不傷。他應該和我們一樣，卑微但善良，就像是幅工筆自畫像；他應該和我們不一樣，多些勇氣和堅強，象徵著重生的希望。

約翰雖然貪財，但只坐地起價不趁火打劫；雖然好色，但求歡不成也並未訴諸武力。他披上神的法衣，只為慌亂中求得自保；他踐行神的道義，也只因一時血氣方剛。他不想承擔這份不屬於他的責任，但無法拒絕那些懇求的眼神；他本想圖個風流快活一醉方休，但殘酷的命運前情慾漸消，愛卻暗自生髮。當用一種近乎荒唐的方式來選擇這些無辜者時，他就像一枚失速的飛彈般不知該撞向哪裡，那時他也茫然無措，想要放棄。可他最終留了下來，在那個黎明前的黑夜裡陪著他的愛人，小心翼翼的為還活著的她入殮。看著昏黃的燈光掠過他堅毅的臉龐，我不禁有些錯愕，彷彿親眼見證神蹟。

[玉與書]

兩位女主角之間的糾葛，幾乎可以單獨組成一篇穿越劇，名叫「遇見過去/未來的自己」。如果不是這個臘月，幾十年間玉墨與書娟在這座大城內斷然不會有半點交集，雖然她們是如此相似：玉墨在送別李教官時，隱隱可見書娟般的菩薩心腸；而書娟在日本軍官面前臨危不亂的應對，又頗有玉墨從容不迫的風度。雖然青樓的頭牌姑娘總會被暗中妒忌，唱詩班的小童也因為家庭出身遭到各種非議，但緊要關頭，她們都是渾然天成的領袖。此外，她們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能說一口流利的洋文；甚至，她們芳心暗許的對象，也是同一個人。

命運總是迫不及待，讓過去和未來在此刻交匯。當五光十色的秦淮河水裹挾著脂粉氣息漫入教堂時，是何等香艷，又是何等不恭。兵臨城下的日子裡，教堂主人與客人相處的並不愉快，但前者受難時，力保災禍不至殃及池魚，而後者的回報，則儘是快意江湖的豪爽。看著玉墨與書娟交換了彼此的信任和明天，淺薄如我者，難免去想如果她們從未相遇，沿著原先的軌跡會是怎樣生活。也許玉墨落個香消玉殞，而書娟光耀書香門第，又也許，玉墨成了有情有義、敢愛敢恨的柳如是，而書娟憑藉出身遊走於各種權力的庇護間，開上了瑪莎拉蒂。無論弔詭，抑或惡俗，都不得而知了。縱使命運有無數種可能，我們也只能記住其中真正發生，痕跡確鑿的那個。最終十里秦淮的繁華如煙花般散盡，讚頌聖靈的歌聲也嗚咽而去，但她們如同兩枚被洪流沖刷捲起的雨花石，緩緩沉入我們心底。

[眾生]

影片中用到的數字很有意思，你可以從片中數出十二、十四或二十四名妙齡少女，而使片名成立的，則是小童喬治。從某個角度看，他長得其貌不揚，說話口音又惹人發笑，緊要關頭竟然用濫竽充數的手法矇混過關；而事實上，他矢志不渝的堅守對神父的承諾，為了履行諾言，他搭上了所能搭上的一切。有時候，上帝派來我們身邊的使者，並非都長著翅膀。

當差一步出城的國軍將士對殺回城去的命令表示遲疑時，當施暴的日本兵面對義正詞嚴的約翰只是愣了一下仍然我行我素時，當最後一名少女哭哭鬧鬧死活不願意上日本人的車時，我們彷彿看到了組成這段歷史的一個個鮮活的個體，他們不用辯解或掩飾什麼，因為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投射出真實的人性。

如果你喜歡老謀子，你儘可以期盼他在耽於二人轉和小清新後，如何用一個充滿人性力量的故事完成自我救贖；如果你討厭老謀子，你仍可以批評他一如既往色盲測試卡式的畫面風格——灰暗主調中偶爾漾出些亮麗風景，往往會演變成無節制的濃墨重彩；最後，如果你對老謀子毫無感覺，那你至少可以在一個冬夜裡，靜靜等待蝙蝠俠降臨，看他怎樣拯救這座被上帝遺忘的城市。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