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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釵--The Flowers of War

金陵十三钗/TheFlowersOfWar

7.5 / 55,706人    146分鐘

導演: 張藝謀
編劇: 劉恒 嚴歌苓
演員: 克里斯汀貝爾 保羅薛納德 倪妮 張歆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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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佳瑋

2011-12-17 20:42:00

張藝謀老師的聰明站位和排比句


我剛上小學時,語文課學會了排比句,自覺天下無敵,拳打東亞魯迅,腳踩西歐雨果,寫作文,總是「那綠油油的樹林,那紅燦燦的楓葉,那黑黝黝的土地……」類似段落,總被老師當範文讀。後來我就學刁了,寫作文時,一門心思做鋪墊,就為了最後有機會,抖出「那綠油油的樹林、那紅燦燦的楓葉……」

只用一招且只愛用一招,不算丟人。郭靖剛學會降龍十八掌之亢龍有悔時,也是天天用。我有同學好歹練會了一首小提琴《梁祝》,從初中拉到大學最後娶老婆都靠這個,但也不能怨他。一門手藝,學來不易,多用用無妨。動畫片用回憶閃回,遊戲裡套用引擎,《大明宮詞》拍攝時借《水滸》外景的紫石街,這都可以理解。循環利用嘛,環保。酒桌上喝醉了的老爺們總愛回憶同一段往事,「兄弟我啊,以前啊……」聽一百遍你也得點頭。人這輩子能經歷的事有多少呢?還不讓人說話了嗎?

不管文章整體,湊個排比句,這比較那啥一點。宋明朝人寫詩話,最討厭為了留千古名句而發力;柏遼茲不喜歡莫扎特的某些歌劇段落,大意是這人旋律是美妙,但那是悲情戲你怎麼能恁開心呢?——當然我們可以說,這是嫉妒。其實多少牛人做曲都是因為某句旋律提示,多少大師都是因為某個場景開始寫小說,多少名導都是為了心目中某個鏡頭開始琢磨其他幾百萬個分鏡頭……

但是呢,為了一招,為了自己特擅長那一招,特別湊其他整體來將就這一招,這就有些像小學生行徑了——你可以說,哪個大師都或多或少會有這特色,但您藏得深一點啊。



張藝謀導演的天才處,我們素所深知。一句大紅大綠就一磚拍倒,有點委屈他了。咱往細了琢磨他最喜歡的意象:
《紅高粱》里,遮天蔽日的紅,《酒神曲》,半封閉的酒莊,稀缺的女性資源,姜文與酒與青紗帳合演的雄性荷爾蒙。(順便跑句題。我跟許多朋友說,小說背景發生在山東高密,八成的人一咧嘴:我以為是陝西咧!!!)
《大紅燈籠高高掛》里,紅,封閉的莊園,男權至上的老爺,作為妾侍、生存壓力巨大的女性。
《菊豆》里,倫理,情虐,染坊提供的大量顏色,封閉缺光的環境,鞏俐不知第多少次被壓迫然後求解放。
《活著》里,比原著小說多出來樣東西:皮影戲。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里,孩子視角里看一風塵女子和幫派鬥爭。
《英雄》還是通片幽暗,顏色主題變了五六般。
《滿城盡帶黃金甲》就沒見過日頭,彩色窗戶、黃金爛漫、勒胸、壓力下驕躁的鞏俐和李曼倒很明顯。
《三槍》一喜劇片,還特意把閆妮往《菊豆》裡的鞏俐扯。油潑麵特寫出現若干次。
等等,等等。

張導演喜歡的這些元素:
封閉感;壓抑;色調渲染;對諸如皮影戲、青紗帳、染坊、舊上海歌廳這些色彩感十足的元素,以及所有女性遭受壓抑的細節,都很關心。

如果要簡括張導的大多數電影,那就是:鞏俐及其後續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從某種封閉的環境裡,舉著某種艷麗華麗濃麗的元素,從被壓抑被迫害的環境裡往外衝。


這麼看《金陵十三釵》的話……
劇本很平穩,因果伏筆也妥帖,台詞尤其似乎中文台詞都很自然,可見劉恆和嚴歌苓的功力在,雖然有若干細節比如玉墨自稱「我13歲之前是個好姑娘」簡直跟塞林格的小說台詞似的,但用「玉墨出身教會學校所以能用美國人的想法甚至好萊塢思維說話」也勉強解釋得通。演得也不錯,貝爾很敬業,渡部篤郎這狀態穿越到《辛德勒名單》或者《紅櫻桃》都無違和感,其他人都基本像那麼回事。演玉墨那位冷眼一看,像湯唯+陳孝萱+蔣勤勤(特指《半生緣》)三合一,而且太給人一種「我在演戲」的感覺,但考慮到英文台詞特多,也表現也可以了。

但是某些地方,張老師還是張老師。

用南京話來講述台詞,顯然是想掩蓋大量英文台詞的違和感,尤其是如前所述,玉墨大量英文台詞裡的非東方思維。畢竟除了南京口音外,此片裡的南京元素似乎只存在於諸位風塵女子的話語行動里。但還是很難掩蓋這種感覺:這電影,可以安插到任何戰爭時期的任何一個城市,只是加了南京話,南京細節。

依然是封閉環境。依然是被壓迫被迫害的女性。依然是風塵女子在關鍵時刻的精神閃光。依然是大量色調的渲染。這次最妙的,還是張老師招牌的「慢動作」這一招。我們知道,每逢這時候,就是張老師伸手咯吱你一把:準備眼淚啊,我要煽情了……這一次,士兵們千手觀音式的聯排沖裝甲車是慢動作;教堂彩色玻璃窗翻來覆去出現過太多次慢動作;然後是末了,十三金釵聯手彈唱《秦淮曲》,慢動作。
作為一個江蘇人,對前兩個還沒有太敏感,無非是張導您喜歡,您願意在這裡劃條線要求我們「快感動快感動」,我們也感動感動無妨。可是末了的《秦淮曲》……您為什麼非得十三金釵特意走台步一樣,在教堂里並排扭擺款款而行?還金燦燦爛慢慢還他媽是慢動作??這是90年代卡拉OK廳那種泳裝美女MV嗎?這是80年代遍地開辦的野雞晚會嗎?這種場合的出現會讓人好不容易稍微有點準備開始感動的忽然就跌進了現實:噢搞半天這是在唱戲呢……這就是張老師的排比句。

實際上,張老師每次遇到這類元素,都會不淡定,都會像我在小學寫作文用排比句一樣鋪排出來。讓人不舒服的是,他每次描述女性+色彩元素時,都有一種事無鉅細的獵奇感,一副「好新鮮啊,我要反覆多用幾遍,你們也多感動幾遍吧」的感覺,比如這次的《秦淮曲》。實際上,我所見的張老師電影裡,比較拿得住勁,能舉重若輕的也就是《有話好好說》。哪怕是《千里走單騎》,沉穩了大半部戲,末尾還是忍不住浮了一把。這一次也是: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在風塵女子們的南京元素這兩個環節,張老師幾處節奏顯得滑了,於是齣戲了。



但張老師聰明得很。

電影小說等本質上都是虛構作品。但如果依託了歷史背景,就比純架空容易得多,更容易渲染情懷把握主題。張導演當然知道,如果當年《紅高粱》沒有末尾殺日寇那段戲,那麼,一個酒莊夥計和老闆娘私通這種情節,很容易招非議。所以《紅高粱》他把原著剪了不少,就是殺日寇這場必須保留。為啥?主題昇華啊!

所以,這次,定位於南京是不忘歷史,殺日寇是反對侵略,控訴戰爭是反戰主義,為風塵女子們張目是一種女權主義,以一個殯葬業者搖身一變而為神甫來拯救女學生是一種普世情懷和國際主義。這麼主題鮮明、立場正確的電影,好比太極推手,可以卸掉許多勁力。比如我指責說《秦淮曲》的慢動作,就可以被解釋為緬懷南京故去風物、讚頌她們的犧牲精神;比如我說姑娘們集體答應去當替身那幾場戲也太齊刷刷了,戲的後半部份節奏有點兒太快,就可以被解釋為姑娘們高風亮節。當然,作為一個炎黃子孫,我也得時刻要求自己忘掉「這是部虛構電影作品」,要求自己用紀實片眼光來看待此片,所以也沒法去置疑張老師您在用戰爭里被壓迫的東方女性當做虛構作品的噱頭。這有點像我上小學時寫排比句,被其他小朋友看出來了,說我只會這招還翻來覆去用,文不對題。於是我就專門寫些口號類的,比如愛國家,愛人民,愛父母,敬長輩……這種你就無處下口,因為主題先行。站在一個準確的點上,規避炮火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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