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金陵十三釵》：我有一段情，唱給諸公聽。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很早就讀過嚴歌苓的小說，亦算是她的忠實讀者。對於金陵十三釵被搬上螢幕，多少有些驚喜。導演是張藝謀，便更加深了對它的期待。我承認我一直是相信張藝謀的，儘管近幾年來，他被媒體宣稱，陷在商業大片的沼澤里，有些抽身乏力。

七點三十分，影片開始於一片硝煙瀰漫中。少女書娟倉遑奔跑的身影，以及次第響起的槍聲。這樣的場景讓我有彷彿置身於夢中的錯覺。似乎她是少女書娟做的一個夢，一個無限遙遠的夢境，亦如影片的背景，是無限悲涼與沉重的。但影片本身並不是沉重的，儘管它置身於那樣沉重的背景下，描述的是那樣一個沉重的命題。

可能在生命面前，每個人都那麼渺小，卻又十分偉大。
渺小到影片開場時，留守南京城的十幾個士兵可以為了救那些女學生，以命相抵，用身軀阻擋炮火，殊死一搏。要知道，他們失去的，也是同樣的生命。
戰火紛飛中的一雙鞋子，是我感動的第一個地方。佟大為滿身血漬，傷痕纍纍的把鞋子放在教堂門外。女孩的眼睛，與他的眼睛，一剎那的相觸，是兩個鮮明的對比。一門之隔，門裡的是一雙未沾塵世，無辜卻恐懼的眼睛。而門外，卻是一雙看盡多少生生死死，沉著卻凜然的眼睛。

透過五彩斑斕的天窗，少女書娟的眼睛，一群風華絕代的女人步入了教堂。女學生們對這些秦淮河畔的女人們嗤之以鼻，甚至是嫌棄與鄙夷的。
但在日本兵侵入教堂時，女學生們原本可以藏進地下室，但知道那樣會暴露藏身於地下室的妓女，一旦被發現，遭殃的不僅僅是她們自己，而選擇了另一對自己極其不利的避難處。於是影片中原本對立的兩個矛盾體，妓女與女學生，她們的關係，在這裡第一次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被喬治稱為「二流子」的約翰，試圖躲在衣櫃裡避難，卻無意識的觸碰到胸前的衣服，意識到自己穿的正是神父的衣服。胸前的十字架呢，他並沒有十字架。但外面遭受苦難的是十幾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年輕女孩子們，他有一張西方人的臉孔，他生長在一個有宗教信仰的國家，他想，或許他這張臉孔或許可以起到一些幫助。於是他挺身而出。
這樣的轉變並不突兀，不是個人英雄主義，更不是強出頭，而是在生命面前，死亡總會喚醒我們心底最珍貴的部份，給我們最本真的啟示。
現在我想，如果是我置身於類似的場景，會不會挺身而出，還是怯懦不敢向前呢？無從知曉。但勇敢的一定大有人在，我是不是卑微的那一個，已然不重要。

從樓下摔下的女學生慘死在約翰面前，那一刻他的內心是震動的。在螢幕之外的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死亡而震動。這是一個小時前還在議論地下室那幫妓女的女學生，這一刻，她血肉模糊的躺在約翰的眼前。用死亡的方式，宣告痛苦的終結。
她們是孩子，你們違反了人道主義。約翰從樓下高懸而下的十字架，揮手疾呼。因此我想，是戰爭使人性泯滅，還是戰爭讓人性短暫迷失呢。屍橫遍野的南京城，日本兵見房就燒，見人就殺，見女人就搶。小小的教堂，有一個完全西方的臉孔願意試圖來制止這一切，這又與日本兵的殺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原來殺戮也有是對比的。日本軍官長谷川以另一種方式宣告了女孩子們同樣的下場。只是他的形式更為優雅些，更為體面些，更為冠冕堂皇些。也更加讓人恐懼與膽顫心驚。

我第一個淚點在豆蔻身上。地下室裡，被佟大為從街上救回的浦生，小說里他與豆蔻年紀相仿，也不過十四五歲。她對生命垂危的浦生說，你娶我，我們回家種田，我彈琵琶給你聽。她說這句的時候，影廳裡有笑聲響起。我卻不自主的潸然淚下。這許是一個女孩子，或只是她最真實的夢吧。年紀輕輕，被賣青樓，身處聲色犬馬之所，她也渴望安定的生活，逃離這門外的戰火紛飛。
她捨身犯險，去找回她的琴弦。因為她答應過浦生，要為他彈一首秦淮景。而與她同去的香蘭，則是要拿回她的耳環。這也從另一層面反映出這些女人的單純，她們沒有那麼強的意識來知悉戰爭的殘酷，與敵人的殘忍。因此可以為了一只耳環，一根琴弦，而鋌而走險。這亦是影片巧妙的地方。就是這樣一群有些無知的女人們，最後用她們的大義，拯救了那些女學生。
可能她們真的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但有大情，大義，大真。相較於教堂之外，安全區里，口上說邀請女孩們唱歌，卻盤算著骯髒計劃的日本軍官，她們與他們，身份懸殊，卻不知道要高潔多少倍。

約翰給她們剪頭髮的場景最讓我動容。玉墨剪了短的學生頭，出現在地下室裡。那模樣，比外面的女學生也大不了多少吧。但她的經歷卻比那些女學生要複雜與痛苦的多。她說，我的生命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是的，她舉止優雅，她會說英文，還說背詩。她也曾在教會學校念過六年的書，當然不會是出身貧寒。但十三歲的時候，她被繼父強暴，從此淪為了風塵女子。
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我媽如果看了我這個樣子，肯定很高興，她說我們家就差一個讀書人。我們現在就是女學生，我們全部是女學生了。那一臉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的表情，怎能不讓人唏噓與動容呢。
也是，這些脫下紅妝，一身樸素，不著粉墨的妓女，與那些女學生們，她們的生命又有何二致呢。

地下室裡，她們為剛才一時情急，救下那些女孩時所應允的承諾而後悔。有人說，如果你不是被騙，就不會被賣到青樓。
玉墨說，日本人不過圖一時痛快，這種事我們又不是沒做過。我們去，還有可能活著回來。但那些女學生，她們什麼都不懂，她們去了，即使沒有死，她們還能活嗎。
這些看似風情的女人們，她們每個人的身後，都有一段傷感至殘酷的經歷。但她們走路的姿態，說話的神情，以及她們此時正在做的事。再痛苦，她們也走過來了。還有什麼呢，無非是死亡而己。
而那些傷害過她們的經歷，恰恰是她們此時挺身而出的理由。
她們懂得被欺騙，被污辱，甚至是被強暴的痛苦。她們沒有理由再讓別人重新體會一遍。

最後在教堂分離的時候，她們握緊女孩子的手，把自己身上值錢的東西一一交付。書娟輕聲叫了一聲姐姐。玉墨輕撫她熟悉的校服。曾幾何時，她也像書娟這樣年輕，十三歲。她說，新的，你捨得給我呀。
她說，姐姐像你這麼大，不知道接了多少客了。
她說，這首飾你好好替姐姐保管，等姐姐回來以後，要贖身用的。
…………
…………


喬治甘當十三釵的時候，著實有些驚訝。在小說里，這一段寫的比較模糊。原來就十分稚嫩的喬治，剪了學生頭，看上去真像一個小女孩。他遵守英格曼神父的囑咐，好好的保護這些女學生。他必須這麼做。

約翰在倉庫里修釘鞋子的時候，問喬治，我們在做些什麼？神肯定沒有要我們這麼做。但誠如喬治所說，他們還可以做些其他的嗎。他們不能。
年幼的女學生們，風情萬種的秦淮河妓女，她們與她們的命……

與驚濤駭浪相比，《金陵十三釵》顯然是暗藏洶湧的影片。暗藏洶湧在於，它沒有著重去描述戰爭與殺戮的情節，只從兩個妓女的死亡，來表現戰爭發生時，人性的泯滅與殘忍。亦沒有過多的著墨於十三釵悲慘的情節，但我們還是可以從她們的話語中得知，她們中有的人被騙，有的人被拐賣，有的人被強暴……
張藝謀沒有給觀眾機會好好發洩，影片一直克制著，隱忍著。用幾乎稀疏平常的語調，描述小小的教堂里，暗藏在每個人身上的沉痛與悲哀。

看過影片的人，一定對十二釵唱的《秦淮景》記憶猶新吧。
聽一聽她們唱的是什麼呢。這些身世悽慘的女人，她們在赴死前的一刻，唱的是秦淮緩緩流，盤古到如今。江南錦繡，金陵風雅。瞻園堂闊宇深，白鷺洲世外桃源。
可卡車開過南京城，在少女書娟的眼睛裡，國破山河何處在，春深草木亦凋零。依然是影片最開始，她在硝煙瀰漫中奔跑的樣子，屍橫遍野，慘絕人寰。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