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淚如雨下，卻深深沉醉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千萬不要去看《金陵十三釵》和《龍門飛甲》，前一部感情上受不了，後一部心臟受不了；更何況我一個人一個晚上連看了兩部呢？
從《滿城盡帶黃金甲》之後就不怎麼看張藝謀了，《三槍》和《山楂樹》是壓根不想去看，選擇《金陵十三釵》基本上是衝著嚴歌苓去的。還記得大學時的狹窄宿舍，彼時還很瘦弱的我縮在上鋪，被嚴歌苓的《扶桑》深深震動，是，不止是感動，「感動」還太輕飄，偶像劇里男主角對女主角不食人間煙火的深情表白都會讓我們感動，一定還包含著人生經驗如此貧乏的我所不能解的巨大的疑惑，和無從擺脫的深深覆蓋的悲劇感。故事基本記不清了，但是那種情感上、思想上被撼動、被沖刷的劇烈感受卻永生難忘。
可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再也不讀嚴歌苓了。
這也許是我個人的另外一場悲劇。誰知道呢？
好幾次我看著玉墨，恍惚出神，想起《色戒》裡的湯唯，她們都一樣，身世飄零卻不自傷，她們的眼淚撲閃一下就可變作最溫存曖昧的笑；身上有掩不住的光芒與不自覺的嫵媚，在污濁的亂世中始終保有冷眼旁觀的超拔與淡然，這更讓她們的身上多了一分不可捉摸的神秘冷艷。
玉墨太醒目，太出挑，無論身處燈紅酒綠的秦淮河畔，還是晦暗頹敗的教堂，雖「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她確乎是Queen，開場時，當她的姐妹們都在教堂外嘰嘰喳喳擔憂著能否進去避難時，她卻悠哉地對鏡梳妝，隨時隨地保持最美的妝容與最優雅的身段；終場前，當她的姐妹們都哀哀啼啼地被押往苦難的旅程時，她輕輕從愛人緊握不捨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最後回眸的一笑，哀艷悽美，那一刻，我聽到金石裂帛之聲。
我沒有讀過嚴歌苓的原著，但我確信，電影中有幾個句子必定原原本本來自小說，因為她們讓我那麼清楚地回到了曾經讀嚴歌苓的感覺。
當玉墨為了化妝成女學生，在John的床上緩緩躺下，不，不要誤會，這裡沒有色情，只有互相憑依的溫暖篤定。此去是必將受盡屈辱損害的不歸路，換上藍布學生裝的她臉上猶自掛著淡然的笑，John低下頭俯視她，良久，他說「我這樣看著你，彷彿看見你經歷過的一切，我愛這所有的一切……」
這是真正的愛，沒有憐憫同情，沒有崇拜仰望，只有懂得，只有慈悲，只有眼下緊緊相擁的溫熱。其實他們都知道，這一去，永無相會之時。但是這一夜霎時波濤洶湧的愛，拯救了彼此的人生，他們的靈魂從此不再孤單漂泊，因為這一頁絢麗的記憶，他們有了隨時可以陪伴慰藉的溫暖。
後來，玉墨帶著姐妹們都換好學生裝了，她拿起那一把豆蔻以命換來的琵琶，輕撥琴弦，她們並排，幽幽唱起《秦淮景》：
「我有一段情 唱給諸公聽
諸公各位 靜呀靜靜心
讓我來 唱一支秦淮景
細細呀道來 唱給諸公聽
秦淮緩緩流 盤古到如今
江南錦繡 金陵風雅情
瞻園裡 堂闊宇深深
白鷺洲 水漣漣 世外桃源」
這一幕無關家國，無關民族仇恨，玉指蘭花，柔情百轉，秦淮河畔，煙波畫船，那是亂世中沒落的文化開到極致的美，猶如高空走鋼索，或者懸崖邊踮起足尖的舞蹈，哪怕下一秒就是萬丈懸崖，依然絲毫不凌亂依然飄逸出塵的舞步，無論多少污濁塵土亦不能覆蓋的絕美容顏，哪怕深深山谷中自開自落也要拼盡全力的璀璨櫻花。
正因為下一刻便將轟然倒塌無可挽回，這一刻才有在最高處盛放到極致的美。
正因為拋卻了下一刻苦難即將沒頂的命運，這一刻的美才能盛放到極致。
花，開到極致，此後只有萎謝。
文化，走到巔峰，就開始沒落。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惟其短暫，所以絢爛。
惟其無常，所以艷麗。
悲劇、轉瞬即逝，是最高境界的美。
那一刻，淚如雨下，卻深深沉醉。
就在剛才，她們還在為換上了女學生裝而欣喜雀躍，彷彿因為這清爽的齊耳短髮，因為這身樸素的藍布衫，她們的身份已經轉變成了單純而萬人疼愛的女學生。哪怕即將身受難以想像的苦難，這種自我選擇的「犧牲」對於原本卑微的她們，也是一種救贖吧，她們將以此洗去職業與地位所帶來的屈辱，她們將帶著十三歲女學生的純潔，偉岸地死去。
電影最終定格在金釵們拎著行李，身形妖嬈地走進教堂那一幕，不知怎麼，還是讓我想到《色戒》最後，王佳芝在散了場的舞台上戀戀不去，恍惚間聽到有人喊她，一回眸，滿眼都是天真。   舉報